三、心源偶得
中国绘画史上有一句不朽名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指画家要向自然山水学习,达到见万物之情性的目的。心是指画家的思想、情感、修养等等。心源也就是以心为源,从心中得到绘画的本源。无数画家和理论家对此名言进行了各种诠释,使此名言的内涵更为丰富,底蕴更为深厚。尤其是对“心源”的解释,更是各呈精彩,各擅心得。
我醉心于书画艺术数十年,在书画艺术之余,还爱兰花。兰,是天赐之灵物,其香、色、姿、形、神、韵,无一不是天作地造。我还热衷把玩各类名壶,尤喜紫砂壶。紫砂壶宜为书房雅供,一壶在握,勤加涤拭,自发闇然之光,入手可鉴也。
我觉得,无论是兰,还是壶,都是我身边的“造化”,这些“造化”不仅可以修身养性,而且时有所悟所得。至于“心源”,在年轻时自谓颇有心得,然而,随着年岁增加,却觉得“心源”之微言大义远远没有穷尽。
有道是万流归宗,百家向道,年岁长了,我对佛家道家追求的东西也有了一些感悟,触类旁通之余,竟觉得画学的“心源”充满了禅机,与佛学大有渊源。
“心源”本是佛学术语,《四十二章经》云:“佛言: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佛门所称“心源”主要有两种含义,一曰“心为万法根源”,《菩提心论》云:“若欲照知,须知心源。心源不二,则一切诸法皆同虚空。”二曰“见性之本源”,《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十二曰:“我王心镜净,洞见于心源。”卷十五曰:“涤除妄垢显心源,故我归依无等者。”这两种含义一为广而言之,万法根源,一为溯根求源,性之本源。
作为佛学本义的“心源”与画学的“心源”相去甚远,但是,心源的思想在禅宗中得到进一步发展之后,却启迪了画学的“心源”。禅宗的“心源”就是“本心”,悟由“心源”而起,“心源”就是悟性之本。禅宗二世祖慧可曰:“若了心源清净,一切愿足,一切行满,一切皆辨,不受后有。”唐肃宗和唐代宗两朝皇帝共同奉持的大禅师南阳慧忠认为,第一义之悟必是心源之悟:“禅宗学者,应遵佛语。一乘了义,契自心源。”上述所说可以看出,禅宗的心源就是觉悟之本源,这与画学中的心源十分接近。
禅语曰:“田地可谓大矣,而不能置于虚空之外;虚空可谓无尽矣,而不能置于吾心之外。故曰:以心观物,物无大小。”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以至无尽的虚空均可谓“相”,可以容纳在艺术家的“心观内照”之中。比如山水画家作画,山水万物是“相”,是表现的主体,但表现时却不能着相,要离相,因为“相”随境而变,离相,方能以心观物,“心”才能“无所住”,手中笔才能进入游刃有余的境地,才能生发出表现的真意,从而达到“尽其灵而足其神”的境界。
佛教自传入中国后,不断与中国传统文化发生碰撞,在汲取了儒道思想的养分后,熔铸成了一种新的思想体系——中国禅宗。这股汹涌澎湃的禅学洪流,冲击着画坛,对画家们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张璪也是受其影响极大的一位画家。这不仅从他的画学思想中可以看出,他的具体作画过程也可以体会到这一点。
《全唐文》中有文学家符载《观张员外画松石序》记载了张璪作画时情景:“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其骇人也,若流电激空,惊飙戾天。摧挫斡掣,援霍瞥列,毫飞墨喷,捽掌如裂,离合惝恍,忽生怪状。及其终也,则松麟皴,石叠岩,水湛湛,云窈渺,投笔而起,为之四顾,若雷雨之澄雾,见万物之情性,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若忖短长于隘度,算妍媸于陋目;凝觚舔墨,依违良久,乃绘物之赘疣也,宁置于齿牙间哉!……则知夫道精艺极,当得之于玄悟,不得之于糟粕。”
当时围观张璪作画的有二十几人,其中在一旁静静观看的毕宏,见张璪画的那么出神入化,不由问道:“敢问员外哪来这等功夫?”张璪取纸揉了,擦净手,说;“昔日,游历名山大川,心向往之,那些奇松异石,尽在目中矣!其实,人世间万事万物形与相尽在道中,树即人,人即树,天人合一,物相自心源,迁想成形迹,迹与心合,是之谓印也,也即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吧。”
通过这个记载,我们可以看到,张璪作画表现出一种“狂态”,如书法大师张旭、怀素那样的“狂态”,观其作画,简直如舞剑一般,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过程中,展示了画家自由奔放、不为拘束的心灵境界。在这个过程中,主宰其创造活动的是一种来源于心理深层的生命力量,即“心源”。笔酣墨饱之际,一种傲慢恣肆的心态也随之形成,睥睨万物,斥退一切形式法则,忽然间似乎一切都不存在,惟有疯狂的性灵在飞舞,赤裸裸的生命在张扬。正是在此情况下,“心源”的活水被打通了,促进了“玄悟”心理状态的出现。
符载所总结的“遗去机巧”是指要抛去那些“忖短长于隘度,算妍媸于陋目;凝觚舐墨,依违良久”的这些绘事之赘疣。“意冥玄化”是指作画应有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是一种境界,既是老子所说的玄鉴、庄子所谓的心斋、坐忘,也是禅学所指的真性。达到这种境界,自然就会“物在灵府,不在耳目”。也就是将所画之山水景物汇聚融合于心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加以完善、调整、布局。在绘画时,就表现为得心应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在张璪的作品中就表现为“松麟皴,石巉巉,水湛湛,云窈渺”。符载说张璪“得之于玄悟,不得之于糟粕”。“玄悟”就是妙悟,妙悟是解读“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重要入口处。
张璪的这种不重师承而重“玄悟”的创作方式,与禅学的“发明本心”、“见性成佛”的确是一脉相承。自从老子把“道”的理论作为宇宙的本体提出后,经过历代的融合发展,到了唐代,崇道已经成为文人士大夫的普遍追求,美学家们都在自己的作品中抒发对艺术和“道”的见解。符载评价张璪的六个字:“非画也,真道也”,就是对张璪达到的高深境界所作的最高褒奖。
《五灯会元》中有一首偈语:“古人见此月,今人见此月,此月镇常存,古今人还别。若人心似月,碧潭光皎洁。决定是心源,此说更无说。咄!”造化不在心外,心源不出于造化。心源就是恒常不变的明月,就是依旧在青山中缭绕的白云。心源也就是心之源,万法之根源。心源即真如,即般若,即智慧。“中得心源”,就是在妙悟中回归真性,点亮智慧之灯,从而以智慧之光去照耀万物。因此,师造化,亦即是以心之真性契合造化之真性,以智慧之光照彻无边世界,不着一念,不挂一丝。由妙悟而归于智慧,以智慧来观照万物。在心源——生命的本来面目中让世界自在呈现,这就是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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