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一辑：上善若水‖ 七、文如其人

七、文如其人

文字，在我的心中是神圣的。我的诗文，我的字画，追求一种纯净。虽然没有波澜，却有恬淡；虽然没有惊艳恣意，却有悠然雅致。有些时候，弥漫于字里行间的诗意情愫或纵横豪气，是一种心灵的释放。但是，生活中却往往并不是那么恬淡，也并不总是悠然雅致。有时我想，文字可以供奉在人生的祭台上，而人必须生活在红尘世俗之中，那么，文字与人是否会有不一样之处呢？

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说法：“文如其人”。最早提出这个说法的是汉代的扬雄，他在《法言·问神》中写道：“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言为心声，书为心画，从诗文中可以看出人格的高下。语言是心灵的声音，文字是心灵的痕迹，文品即人品。

鲁迅先生做人的准则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的文章似匕首，似投枪，极富战斗力，可谓文如其人。

朱自清先生人品极高，他饿死不领美国救济粮的骨气，让世人钦佩！他的散文清雅高洁、传世不朽，亦如其人品。

从广义上讲，文如其人是正确的。文为心声，有感而发，这是创作规律所在。苏东坡《答张文潜书》云：“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苏东坡说：苏子由的文章着实胜过我，可是世人不知道，以为他不如我；其实他的为人高深，不指望别人明白罢了，他的文章就象他的品格一样。苏轼在这里说的是苏辙的“文”和他的“为人”非常象，这个“为人”指的是气质、个性、品格。

古人常常论及“文如其人”这一说法，但往往是专论一人，并未上升到理论概括的层面。比如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评曰：“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五代徐铉《成氏诗集序》言“观其诗如所闻，接其人如其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四：“李白诗类其为人，俊发豪放，华而不实……”明田艺蘅《香宇诗谈》：“诗类其为人。且只如李杜二大家，太白做人飘逸，所以诗飘逸；子美做人沉着，所以诗沉着。”清孔尚任《答卓子任》：“石涛上人，道味孤高，诗、画皆如其人。”清恽敬《靖节集书后二》评陶渊明诗：“其诗清微通彻，雄厉奋发，如其人，如其人焉。”

《周易》说：“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燥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翻译成白话文是说：将要背叛的人话中有内愧，中心怀疑的人话枝枝蔓蔓，善良的人话少，急躁的人话多，污蔑善人的人说话游移不定，失掉操守的人理屈词穷。用民间的话讲，就是“什么人说什么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么，这样看来，文如其人就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了？其实不然。我们在分析具体人物时，却发现，“文如其人”不仅准确度不高，甚至“文”与“人”常有南辕北辙之感。

宋代的蔡京艺术天赋极高，其书法“冠绝一时”、“无人出其右者”，就连狂傲的米芾都不得不表示，自己的书法不如蔡京。有一次蔡京与米芾聊天，蔡京问米芾：“当今书法何人最好？”米芾回答说：“从唐朝晚期的柳公权之后，就得算你了。”蔡京问：“其次呢？”米芾说：“当然是我。”由此看来，蔡京名列“宋四家”，应是当之无愧的。然而，蔡京因勾结宦官，把持朝政，民怨沸腾。北宋末期，太学士陈东上书，称蔡京、童贯、朱勔、李彦、王黼、梁师成为六贼，而蔡京为“六贼之首”。蔡京被贬之后，人们也就不再愿意提及他的书法，以至于宋四家“苏、黄、米、蔡”的“蔡”也被换为蔡襄。

近代的汪精卫，也是一位“人”不如“文”的典型。他当年在狱中写成《被逮口占四绝》，其中一首：“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一时脍炙人口，大江南北传诵。从诗中可以看到一位革命者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精神。但是，谁能想到，正是这位“慷慨歌燕市”的革命志士，后来却成为大汉奸，这样的文才只能是一种反讽。

现代社会这类事例更多。湖南郴州原市委书记李大伦颇有些文采，他写了不少诗歌，其中一首诗曰：“从政为官三十年，回首往事心怡然。休言怀才谋大略，但愿清廉归平淡。平生只念苍生苦，富民强国求发展。历尽艰辛终不悔，一腔热血荐轩辕”。他还出版了诗文集《岁月如诗》，很多评论家发表评论文章赞美其“真情流露、爱憎分明，抒发出对大好河山的无限热爱，表现出对祖国强盛的喜悦之情，表达出源自内心强烈的亲民情结，流露出对亲人的脉脉温情……”甚至“文化大师”余秋雨也同他“在苏仙岭下品茶说文”。当地媒体对他们两人的会面报导说，“关于散文，他们聊得最起劲；关于文化，他们聊得很深……”

的确深受感动，有这样的人民公仆，杰出清官，真是一方百姓的幸福。然而，就是这位李大伦书记刚刚当上“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反腐倡廉先进工作者、全国十大杰出清官、正部级退休干部”，就被查出是大贪官进了监狱。

如此来看“文如其人”一次又一次被颠覆了，是不是说明“文如其人”有偏颇之处，或者直接论证：“文不如其人”，告诫人们不可“以文断人”或“以人断文”？

又有一个人出来左证这样的观点：清人的《啸亭续录》记载了一位奸臣王西庄，文章写的非常好，做官却非常贪婪，有人问他：“先生学问富有，而乃贪吝不已，不畏言后世之名节乎！”王西庄回答道：“贪鄙不过一时之嘲，学问乃千古之业。余自信文名可以传世，至百年后，口碑已没而著作常存，吾之道德文章犹自在也。”这段奸臣名言卑鄙而真实，把他的心理活动叙述得一清二楚，在王西庄看来文品和人品是可以截然分开的。不过，他的这段话，恰恰道出了历史的常情实况。

叙述到这里，已经逼近了问题的核心，即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同与异。“文”是精神世界，“人”则是现实世界，这两者既有很大的差异，也有其和合性。所以，既有“文”和“人”完美统一者，如鲁迅、朱自清等人，也有文不如其人，大奸大恶之人复为大忠大善之语者，如蔡京、王西庄、汪精卫之流。其实，对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有很清醒的认识。钱钟书认为：人格与文格不是一回事，不能一味地以文观人，因为文也可以饰伪，生活中既有言行一致、文如其人的现象，也有言不符行、文不符人的情况。他认为，文如其人的“文”，不是指“所言之物”，而是指的作品中的格调，格调是作者性格“本相”的自然流露，并非有意为之，我们可以从中领略到其人的创作个性和风度。

如前面提到的大画家石涛，孔尚任评价他：“道味孤高，诗、画皆如其人”，但是，他的性格中却充满了不甘寂寞的因素。石涛虽是明代皇家遗孤，有国破家亡之痛，却与清王朝上层人物多有往来。康熙南巡时，石涛曾两次接驾，跪迎并山呼万岁。石涛还主动进京交结达官显贵，企图出人头地，但权贵们仅把他当作一名会画画的和尚而已。由此看出，石涛是在清高自许与不甘沉寂之间矛盾徘徊。

以上所举的例证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人格未必高尚的人亦能写出高情千古的文章。如果从这一角度出发，则能窥见人性中的几点奥秘：一、丰富复杂的情感世界。人的生活会发生变化，情感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得意时与失意时的情绪状态不可同日而语。二、“文”和“人”可合亦可离。德才兼备者有之，有才无德者亦有之。人的本性中既有见孺子入井援之以手的善，亦有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的中，更有损及他人而获得心理平衡的恶。三、人格的分裂。这有多种表现形式，比如两面三刀，比如首鼠两端等等。四、“文”有其独立性和独立价值。无论其好人坏人，都可能有文才，好人有才是锦上添花，坏人有才是豺狼添翼。

“文”是“人”的一种特殊的精神活动，“人”的精神人格、心理世界的复杂性、矛盾性、丰富性决定了“人”与“文”之间的复杂关系。不必刻意去追求“文如其人”，“文”也大可不必如其“人”。在创作时，自由的心境最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