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上善若水

八、“文人相轻”面面观

 

“文人相轻”是中国文人间的一个陋习,这个陋习由来已久,所以,三国时期的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一般而言,“文人相轻”,是因为文人往往自负于自己文章的长处,而文章又不是只有一种体裁,没有人能够样样精通,所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如果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文人相轻”则是一个听起来轻松,实质上很沉重的话题。“文人相轻”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条浊流,是一种近乎变态的批评恶习,对文化传统延续极具破坏性。

 

从中国文化发展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文人相轻”的现象几乎贯穿始终,以后似乎仍然会陪伴着文人们的生活存在下去。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说到,韩非子曾作《储说》等篇,流播到秦国,秦王读而感叹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当时同为文人,并与韩非子有同门之谊的李斯正在辅佐秦王,他见秦王相问,便告之此为韩非子所著。秦王为了见到韩非子,便急切下令攻打韩国。韩王无奈之下只得派遣韩非子出使秦国。李斯深恐韩非子在秦王面前抢了自己的风头,竟然不念同学情谊,在秦王面前诋毁韩非子:“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遣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听信了李斯的话,把韩非子关起来治罪,李斯派人送去毒药,令其自杀。

 

李斯和韩非子的“文人相轻”已具浓浓的血腥味,相比而言,大多数“文人相轻”还是要轻松许多。

 

《万历野获》中说到徐文长,有一个桥段特别让人回味:“文长自负高一世,少所许可,独注意汤义仍,寄诗与订交,推重甚至,汤时犹在公车也。余后遇汤问文长文价何似,汤亦称赏,而口多微辞。盖义仍方欲扫空王李,又何有于文长。”这个汤义仍就是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大家都知道徐文长是个狂士,好不容易有了个“看得起”的汤义仍,但是,汤义仍心目中的竞争对手是王世贞、李梦阳,他的眼里哪里有徐文长呢?

 

鲁迅先生曾写过七篇论“文人相轻”,可谓对此深恶痛绝,然而,他也没有完全脱离“文人相轻”的窠臼。鲁迅先生最不满的是左联作家中的领军人物周扬,还“憎恶和鄙视”田汉。鲁迅先生和诗人徐志摩似乎是水火不相容,徐志摩意有所指的称中国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人更懂莎士比亚了,这让鲁迅大为光火,直批徐志摩只会脱离现实吟风弄月。

 

沈从文和丁玲可称得上文化巨人,他们之间的矛盾纠葛却可以称得上是“文人相轻”的标本。先是沈从文在《记丁玲》中不写她爱上了革命的胡也频,而单说胡也频给了她一张男性的嘴唇与两条臂膀,似乎丁玲跟胡也频的结合纯粹是出于“性”的需要。沈从文还曾经指责丁玲获得斯大林文学奖是“政治肯定多于文学成就,是造神运动下的产物”。丁玲认为沈从文玷污了她的名誉,使她在晚年时写出了《也频与革命》一文,对沈从文进行了无情鞭挞,斥责沈从文为“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市侩,站在高岸上品评在汹涌波涛中奋战的英雄们的高贵绅士。”

 

徐悲鸿和刘海粟同是中国近现代美术的奠基者。一个坚持写实主义,一个钟情于印象主义,正因为他们在艺术风格上的差异,使他们在艺术道路上针尖对麦芒。徐悲鸿甚至出口骂刘海粟为“汉奸”,两人的恩怨漫延了一个世纪。郑州大学教授王碧岑1979年在《北京文艺》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回忆了一件“文人相轻”的趣事:1934年的一天,山东大学请老舍做学术报告。老舍讲到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时,说:“一般文艺作品的坏人形象大都是脑满肠肥、一脸横肉的大胖子。”第二星期的学术报告,走上讲台的是一个比较粗大的白胖子,西装革履、举止稳重,看来颇有几分洋绅士派头,他就是山东大学外文系的系主任梁实秋。他针对老舍上周讲的坏人形象问题,振振有词地说:“就我个人所知,中外文学作品中的坏人都是些瘦子,脖子细得像猴儿子一样……”

 

现在的文人,最典型的相轻恶习就是学历歧视,博士生瞧不起硕士生,硕士生瞧不起本科生,本科生瞧不起大专生,大专生瞧不起中专生,中专生瞧不起初中生。其实这是有传统的,当年沈从文没有任何学历,却成了教授,但他往往受学院派的白眼,从刘文典到钱钟书都是这样。刘文典先生在课堂上公开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

 

“文人相轻”中“轻”的本意就是轻视、鄙视、看不起。文人以己所长,轻人所短,大都建立在自我优越的心理基础上,“轻”人的前提是自认为强者、优者,对方是弱者、劣者。“文人相轻”从本质上是一种心态的展现,这种心态和人的喜、怒、哀、乐以及嫉妒、崇拜一样,属于人的社会心理之一,只是这种社会心理,在文人圈内表现得更为强烈和普遍而已。由此看来,先有一般意义上的“人”的自负,才有“文人”的自负;先有一般意义上的人人相轻,才有特殊意义上的“文人相轻”。

 

从历史层面观察,“文人相轻”是阶级社会,尤其是封建社会的必然产物。封建社会是“官本位”为主导的社会,人才的选拔和使用是以统治阶级的意志为转移的。在此形态下,文人为了出人头地、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等目的,往往有意贬损其他文人,尤其是与自己同行的文人。其极端者往往由“文人相轻”发展到“文人相残”。郭沫若先生便认为“文人自来是难于团结的,所谓‘文人相轻’,差不多是一种铁案难移的判断。”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文人相轻”实际上属于“人人相轻”中的一种。《庄子·秋水第十七》录北海若的话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从“道”的角度来衡量,万物是地位均等的,但又有几个人能“由道观之”呢?只能是“以物观之”,而一旦“以物观之”,就会“物情倒置,迷惑是非,皆欲贵己而贱他,他亦自贵而贱彼,彼此怀惑,故言相也。”“以物观之”的“物”各不相同,有的出于审美趣味的不同,有的是基于人品而产生的对作品的轻视,有的则是自身在了解和认识上的不足所致。但总体上说,虽然相轻的原因很多很复杂,但最后大致都要归到对“文”的相轻上去。轻人都要与轻文结合,而轻文的目的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轻人。

 

不过,“文人相轻”未必一无是处。这让我想起著名的“鲶鱼效应”。鲶鱼好动,沙丁鱼好静。渔夫捕捞了许多沙丁鱼放入船舱,因其不喜游动,容易窒息死亡。渔夫便在船舱里放了几条以鱼为主要食物的鲶鱼,激励沙丁鱼不断游动,以提高沙丁鱼的存活率。

 

“文人相轻”的作用与“鲶鱼效应”很相似,无形中促使文人自警和自励。由此看来,“文人相轻”既是一种文化腐蚀剂,同时也是一种文化激活剂。文人从事的是一种精神创造行为,具有精神性和个体性,相当费心费力。“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创作之艰辛可见一斑。与其他职业的不同在于:其他职业主要从事于物质生产,对产品的评价标准比较直接、准确,而精神产品却没有统一的标准,很难分出优劣高低,这也是文人之间互相批评甚至吹毛求疵的根本原因。“文人相轻”能激活文化的潜在力量,使文化以充满激情的方式展开。因为,“文人相轻”使文人们不论声望多高,级别多高,财富多大,也没有免受批评的特权,因而处在无时无刻不得不努力奋斗的生态之中。

 

“文人相轻”是不可避免的,只要不那么血腥、那么尖刻,也无伤大雅。

 

钱钟书说得好:“文人好名,争风吃醋,历来传作笑柄,只要它不发展为无情、无义、无耻的倾轧和陷害,终还算得‘人间喜剧’里一个情景轻松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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