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话说“文人相亲”
我写过一篇文章,谈“文人相轻”,实际上,文人还有相重相惜的一面,就是“文人相亲”。文人最直接的感受来源于文字,文字是一种心灵语言,通过这种语言,能够读懂彼此,就可能达成“文人相亲”。
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其实,“文人相亲”也是自古有之。
春秋战国时期的管仲与鲍叔牙相知相交,《列子·力命》中记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此世称管鲍善交也。”后人就以“管鲍之交”来形容朋友之间亲密无间、彼此信任的关系。俞伯牙和钟子期的相惜相知,更给后世留下了比喻知己或知音的成语:高山流水。
李白与杜甫,都是诗人,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当时李白名声大,杜甫名声小,按理李白应当“轻”杜甫,然而,两人一见如故,成为生死之交。李白漂泊到山东时,写了一首《沙丘城下寄杜甫》的诗:“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寄托了他对杜甫的思念之情。后来李白获罪遭流放,杜甫深为他的不幸遭遇不安,频频梦见李白,写出了著名的《梦李白二首》,其中第二首写道:“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韩愈与贾岛以地位和名气来说,一位富贵,一位贫贱,一位是长江,一位是小溪,是“推敲”让他们走到一起。文字让他们相亲相近,成为忘年之交。
白居易和李商隐同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身居高位,且是文坛大老,李商隐则一生不得志,是个窘迫无依的晚辈,但白居易却非常看重李商隐,常有诗歌唱和。晚年白居易极爱李商隐诗,曾感慨地说:“我死后,得为尔儿足矣。”白居易逝后数年,李商隐生了儿子,就取名叫“白老”,足见两人心意相通。白居易临终前坚持让李商隐为他写墓志铭,当时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位居宰相,权势炙手可热,能为白居易写墓志铭,正是接近权势的大好机会,许多文章高手求之不得。白居易却相信自己的眼光,他认为,当时正落魄失意的李商隐才是有资格总结评论自己一生的人。
欧阳修一生提携举荐人才无数,在他身上体现出的“文人相亲”之举更是数不胜数,此处单说一件:欧阳修与尚书宋祁同修《新唐书》,朝廷让欧阳修定稿,还特别提醒欧阳修要详看宋祁所修的《列传》,能删则删,能改则改。但欧阳修认为宋祁是前辈,见多识广,字里行间有他独特的见地,所以一个字也没改。书完成之后,在署名的问题上,按照惯例,御史建议只署欧阳修一个人的名字,因为“旧例修书,只列局内官高者一人姓名”,但欧阳修还是在《列传》上写上了宋祁的姓名。搞得宋祁有点受宠若惊,说:“自古文人不相让,而好相陵,此事前所未闻也!”
清朝乾隆年间,出了一个“扬州八怪”,是指汪士慎、李鱓、金农、黄慎、高翔、李方膺、郑板桥、罗聘这八位书画家。所谓怪者,是指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即“标新立异,清新狂放”。其实他们并未自结为派,而且风格各异,其中有的是挚友有的是师徒,有的相互交往并不多,然而,他们彼此之间却有深厚的友谊,形成了“怪怪相亲”的现象。举例来说,郑板桥与汪士慎,交往过从并不多,当郑板桥看到汪士慎的画作《乞水图》,画了一个持瓮乞水者求雪水煮香茗时,大为赞赏,谓不只观其画,“而亦审其心、识其品矣”。为表达对汪士慎的由衷敬佩,他忍不住在此画上题了一首七绝:“抱瓮柴门四晓烟,画图清趣入神仙。莫言冷物浑无用,雪汁今朝值万钱。”他还作诗赞美黄慎的绘画艺术说:“爱看古庙破苔痕,惯写荒崖乱树根。画到情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
清初,王士祯官居高位,又是文坛公认的盟主,喜欢和文人结交,“日了公事,夜接词人。”家里有诗有酒的,他单携一首诗去,家里无酒单有诗的,他携一壶酒去,“每得一士,未尝不奔走相告也。”通州布衣邵潜夫,“明万历年间以诗歌名江标”,但是,家徒四壁,甚至没米下锅,七、八十岁了,尚且“家贫,苦徭役”。王士祯初上任,按惯例当是先拜访巨室缙绅,但是,王士祯第一个访的却是邵潜夫,“按部抵境,首谒邵”。“邵所居委巷”,“乃屏舆从徒步以入”。邵潜夫居陋巷,官轿无法进入,王士祯便弃轿步行而入。邵潜夫家贫无以招待,唯有米糟酿的土酒一瓮,遂端起土酒,问新任父母官:“适有酒一斗,能饮乎?”王士祯接过便饮,老名士邵潜夫拳拳服膺,乃留王士祯吃晚饭,至晚方别,“渔洋欣然为引满,流连移晷始别”。此次拜访还顺便解除了邵潜夫的徭役,“有司闻之,立除其役”。王士祯善待邵潜夫,不是去演绎亲民秀,也不是去买恩;他只是文人性情,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不但古代文人之间会相惜相重,现代“文人相亲”也屡见不鲜。
郁达夫与沈从文之间的交往就是“文人相亲”的经典。1924年的冬天,穷困潦倒,濒临绝望的沈从文,向京城的几位知名作家写信倾吐心声,这其中就包括郁达夫。此时的郁达夫也正处在人生的苦闷之中,甚至有些消沉。正由于自己前途迷惘的人生,坎坷不平的文学道路,所以郁达夫对正在这条小道上艰难挣扎的同道中人感同身受。于是,郁达夫便冒雪寻访沈从文,推开“窄而霉小斋”房门,屋内没有火炉,沈从文身穿一件单衣,用棉被裹着两腿,坐在凉炕上,正用冻得红肿的手提笔写作。这时,沈从文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了。郁达夫一见,立刻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给这位小兄弟围上,再把他拉到饭店吃了一顿。沈从文狼吞虎咽的窘状,看得郁达夫直想流泪。一顿饭吃了一元七毛钱,郁达夫拿出五元钱付了账,将找回的三元多钱全给了沈从文。当时,五元钱也不算小数目了,郁达夫在经济上也极窘迫,月薪只有30元,也正处于“袋中无钱,心头多恨”的时期。之后,郁达夫又把沈从文介绍给当时著名的《晨报副刊》,这才使沈从文脱颖而出。而郁达夫在帮助沈从文的同时,自己也重振精神,既找到了自己的最爱,又在事业上梅开二度。
“没有郁达夫,沈从文可能会客死他乡;少了沈从文,郁达夫可能会沉沦一生。”有一位著名评论家这样说道,的确,他们是以一种文人的真性情,互相成全着彼此。
“文人相亲”不一定要政治观点相同,阶级阵营一致,就如梁实秋和闻一多,他们生活经历不同,文章风格不同,从政治上讲,一个是“资本家的乏走狗”,一个是“民主斗士”,然而,他们却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他们俩同时就读于清华大学,求学期间,闻一多对新诗发生了近乎狂热的兴趣。他对当时比较畅销的几部诗集《女神》、《冬夜》、《湖畔》等都进行了研究和批判。专门写了一篇批评俞平伯诗集《冬夜》的文章,投寄给孙伏园主编的《晨报副刊》,结果石沉大海。后来,梁实秋也写了一篇《<草儿>评论》,与闻一多的文章合编为《<冬夜>、<草儿>评论》,列为“清华文学社丛书第一种”,由梁实秋的父亲出资,自费出版。这本书既见证了二人深厚的友谊,也绽露了他们初出茅庐时的锐气和才气。
1922年7月,闻一多赴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深造。留美期间,闻一多感到寂寞而失落,便常常给梁实秋写信,诉说苦闷:“不出国不知道思家的滋味,想你……当不致误会以为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闻一多和梁实秋一边书信往来,一边诗文唱和。梁实秋的三首诗《送一多游美》、《答一多》、《寄怀一多》,发表在《清华周刊》上。
1923年9月,梁实秋也来到了美国,在珂泉科罗拉多大学上学。闻一多接信后,拎了一个小皮箱,悄悄地坐火车到珂泉找梁实秋,并且也转到了科罗拉多大学。两个人在异国相逢,又成了同学,两人住同一宿舍,一同上课,一同准备,一同研讨,其乐融融。珂泉的一年生活,对两人来说,都是美好的记忆。
海外归来后,两人时聚时分,但依然保持了非常好的关系。
1937年,抗战爆发后,闻一多和梁实秋天各一方,同时,由于政治观念的不同,两位好友的共同语言已越来越少。闻一多几乎从没提过两人为什么疏远,梁实秋对此也是讳莫如深。
1946年7月15日,“民主斗士”闻一多遇刺身亡。被符号化为资本家“乏走狗”的梁实秋正在与朋友下围棋,一时激动,拳击棋盘。1947年,梁实秋写了《闻一多在珂泉》,发表在天津《益世报》上,怀念当年好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梁实秋在台湾发表长文《谈闻一多》,感慨道:“一多如何成为‘斗士’,如何斗,和谁斗,斗到何种程度,斗出什么名堂,我一概不知。”其中的复杂情感似乎一言难尽。
文章的高手们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认出谁值得推崇,而文章才气几乎成了一种可以量化评判的客观标准,不为其他任何因素所干扰。这才是古今中外文人们真正的集体信仰,这也应是读者的信念。
文章本是心灵的流露,文坛相对政坛和商界应该多些纯净与平和,文人相对应该超脱于世俗利益,“文人相轻”与“文人相亲”,只应限于文学本身,只针对于文章题材风格语言流派,而不是人身。
“文人相轻”让人沉重,“文人相亲”则让人温暖。
以真诚待人,以真理析文,这就是文人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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