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六辑：镶嵌在唐诗宋词里的图腾‖ 九、有一种情趣——离别

九、有一种情趣——离别

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心中有无尽离合悲欢，借着一首首寓意深刻的诗来述说，或咏物言志，或借景抒情，既有相思之苦，也有重逢之乐。读一首首隽永如斯的古诗，总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无尽情趣，特别是离别诗，往往具有催人泪下的力量。

先读一首李白的诗。李白属于豪放派，他的诗飘逸华丽狂放，感情的表达具有一种排山倒海、一泻千里的气势。然而，他的《玉阶怨》却写成了离别诗的经典。这首诗只有四句二十个字：“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这首诗写的是一位贵妇人思念丈夫而产生的幽怨情绪，诗中，女主人公无言独立空阶，首句的一个“生”字，说明她在台阶上默默地站立了很长时间。第二句则写了一个眼看不到、耳听不见，必须用心去体会的细节——女主人公无言等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冰凉的露水最终打湿了厚厚的罗袜。等待之久，期望之切，结果是什么？此时夜凉露重，屋外实在太冷了，女主人公转身回到屋内，把水晶窗帘放下来，没想到，门窗挡住了寒冷的空气，默默无语的月光却透过水晶帘，照到了屋内，洒下了满屋的清辉。全诗通篇没有一个愁字，更没有一个怨字，但是却使人真切地感受到女主人公内心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幽怨。这就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故而，乾隆皇帝要说：此诗“妙写幽情，于无字处得之”。

我们再来读构成了一对有趣组合的两首诗，一首是唐代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另一首是唐代高适的《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为什么说这两首诗是一对有趣的组合？因为这是同一个朝代的诗人，写的都是送别朋友的诗，都写出了千古名句，但是，两首诗的内容不一样，意境不一样，诗人的心态也不一样，一个乐观，一个悲观，却同样道出了离愁别绪的真情。

先说王维，王维好酒，唐代诗人都是如此，没有酒就没有唐代诗歌的繁荣。此时的王维，听说朋友元二有了美好的前途，不仅朝雨洗尽了浮尘，连柳树也冒出了新芽，这让送行的王维心情畅快。但是，阳关之西是苦寒之地，更没有相识的朋友，悲观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只有让眼前的好友喝一杯送行酒以壮行色。王维用酒做了送别的贺礼，又用酒酿就了离别之苦。表达了一种依依不舍而又为朋友前途担忧的惜别之情。

再说高适，高适是边塞诗人，他的诗雄浑悲壮古朴。高适在《别董大》里没有喝酒，因为沙尘暴让白天的太阳变得昏暗，且又大雪纷飞，于北风狂吹中，唯见遥空断雁出没寒云，使人难禁日暮天寒、游子何归之感。将边塞的悲凉写尽于此的高适笔锋一转，提高了声调说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两句是对朋友的劝慰：此去你不要担心遇不到知己，天下哪个不知道你董庭兰啊！话说得多么响亮，多么有力，于慰藉中充满着信心和力量，激励朋友抖擞精神去奋斗、去拼搏。

对比这两首诗非常有意思，一个是以风和日丽反衬悲凉的心境，一个是以日暮天寒反托高昂的心志。王维毫不犹豫地判定“西出阳关无故人”，高适却仿佛在说：“别听王维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纵使出了阳关，也绝不会没人认识你”。

我们再来读这几句诗：“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这是唐代高适《燕歌行》中的两联，在那个战事频繁的年代，两个特殊的群体，一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中无数独守空房的妇人，一是身穿铁甲辛苦戍卫边疆的征人。少妇们孤孤单单，在长安家中凄伤哀惋肝肠欲断；一群血性男儿，默然地相对坐着，想起家中温柔美丽的妻子，时不时用征衣擦拭一下眼睛。征人和怨妇离别的悲苦，在诗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同样是写边塞离别，唐代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却充满奇思异想，并不令人感到伤感。诗中所表现出来的浪漫理想和壮逸情怀使人觉得塞外风雪变成了可玩味欣赏的对象。此诗句句珠玑，以至不忍择行引用，全诗如下：“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诗中写的是军营中的和平时光，一开始写塞外八月飞雪的奇景，出人意料地用千树万树梨花作比喻，本来一夜大风造出来的是个冰雪世界，但诗人却说这不是北风而好像是春风吹了一夜，使千树万树开满了梨花。以梨花比雪花，以千万株梨树枝头的繁花来比边塞的茫茫雪原，加上“忽”的配用，写出了雪下得大而急，也表现出了充满浓郁春意的奇丽壮美境界。接着写军营的奇寒，景，雪花散入珠帘打湿了罗幕，狐裘穿不暖锦被也嫌太薄。将军双手冻得拉不开角弓，都护的铁甲冰冷难以穿著。沙漠结冰百丈纵横有裂纹，万里长空凝聚着惨淡愁云。在这样艰苦的生活环境中，将士们没有消沉，他们在主帅的中军帐摆开筵席，搬来各种乐器，且歌且舞，开怀畅饮。笔墨不多，却表现了送别的热烈隆重。归客在暮色中迎着纷飞的大雪步出帐幕，那水晶一般冻结在空中的鲜艳旗帜，在白雪中显得十分绚丽。这两句一动一静，一白一红，相互映衬，画面生动，色彩鲜明。

最后写归骑在雪满天山的路上渐行渐远，山路迂回曲折已看不见你，雪地上只留下一串马蹄印迹。平淡质朴的语言表现了将士们对战友的真挚感情，字字传神，含蓄隽永，交织着诗人惜别和思乡的心情。这首诗抒写塞外送别、军中送客之情，但它跳出了离愁别恨的俗套，并不令人感到伤感，却表现出浪漫的理想和壮逸的情怀。

一般来说，送别诗都描述悲苦缠绵之态，但是，王勃却以送别诗展现高远的志向、豁达的情趣和旷达的胸怀。这就是千古名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送他的一位姓杜的好友去蜀州上任，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城外。俯瞰辅卫着长安的辽阔三秦大地，遥望通向风烟迷蒙的蜀州五大渡口，虽然友人孤身前往蜀州，远走天涯，举目无亲，但是，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既然“五津”可望，那就不必为离别而忧伤。这种天空寥廓、意境高远的感受，为全诗锁定了豪壮的感情基调。

彼此离别的意味如何？为求官飘流在外的人，离乡背井，已有一重别绪，彼此在客居中话别，又多了一重别绪；其中真有无限凄恻。诗人在这里用两人处境相同、感情一致来宽慰朋友，藉以减轻他的悲凉和孤独之感，惜别之中显现诗人胸襟的阔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在即将分手的岔路口，好友的眼眶已然湿润。王勃却道：不要为远别而悲伤，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也如同近在咫尺。空间上的距离永远隔不断心灵的联系。这是何等开阔的胸襟，何等超脱的情怀。

这首诗与一般的送别诗情调不同，含义极为深刻，既表现了诗人乐观宽广的胸襟和对友人的真挚情谊，也道出了诚挚的友谊可以超越时空界限的哲理，给人以莫大的安慰和鼓舞。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就成为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