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六辑：镶嵌在唐诗宋词里的图腾‖ 十、那汪掬不起离愁别绪

十、那一汪掬不起的离愁别绪

有月的夜晚，总躲避不了心境的荒凉。我用莲叶掬起一抔淡淡的满月，那细碎的脸庞无法在水中重圆。看着水中的碎月，我仿佛听到它的窃窃私语，那是在古典诗词中酿了千年后流出的一汪离愁别绪。

古典诗词烟波浩渺，诗三百、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我徜徉在这飘渺烟波里，品读一幕幕动人心魄的故事，感叹一场场悲欢离合，徒劳地掬捧那一汪掬不起的离愁别绪。

人生最苦是别离，古代交通不发达，信息往来不通畅，荒山野岭，江涛河浪，盗贼横行，风险苦寒，一次不经意的离别就可能是天人永隔。生命迫促、岁月无情、山川阻隔、风波险恶，种种艰难交织在一起，离别就成为人生中的大事，送者和离者在生离死别时被撕开的伤口，就成为酿造送别诗的最好材料。从“万古送别之祖”《诗经·邶风·燕燕》的“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到“千秋绝调”江淹《别赋》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从屈原《九歌·河伯》中的“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到《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离愁别绪一直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宝库中的永恒主题。特别是《诗经·邶风·燕燕》之中的“瞻望弗及”和“伫立以泣”，已成为表现惜别情境的原型意象，反复出现在历代送别诗中。

当我们穿越千载，从墨香古卷间重拾古代诗人词客的心曲，那种愁，那种苦，那种恨，那种憾，似一江春水，又似蜿蜒溪流，这些沉淀了太多的离情别绪的古典诗词不断诱惑、吸引着我们去欣赏和品味。

荆轲的《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以天地愁惨之状，水寒刺骨之感，衬托壮士赴死如归的诀别。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是铁汉苏武作别爱妻时许下的诺言。

高适送别友人董庭兰时发自肺腑的唱了一曲慷慨悲歌：“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以乐观宽广的胸襟，道出了超越时空的诚挚友谊。

大诗人李白信手拈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将朋友间的深情厚谊表现的真率自然。

在月下独酌的苏东坡发出千古一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古人赠别诗中壮怀激烈、荡气回肠的慷慨悲歌似大江奔放，给人以一种豪放壮美的感受，而那些凄清缠绵、低徊留连的赠别诗，则每每润物细无声，让人的心灵忍不住颤抖，那一缕离愁别绪经久不息，如泣如诉地萦绕在心头。可以说，这一类型是赠别诗的主流，有一些诗人词家就是以此而名世。

李清照的词大多数都浸泡在离愁别绪中，一个“愁”字在她的词中无边无涯，却又浓得化不开，拿她自己的话来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但是，她的愁绪，随着所处的年代及个人的际遇变化而有着不同的变化。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全词无一“愁”字，而惜花伤春，容颜易老的忧愁却渗透在整首词中。此时的李清照身处优越美满生活，还不识人间诸愁的滋味，这是为赋新词强说的愁。

美满的生活并不能长久，李清照由于父亲被诬为奸党，不能在相府居住，被迫离开丈夫。因此，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景致，她的感受却有天壤之别。“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样的诗句非常形象道出她无法摆脱的相思之愁。而此时最能代表她心境的却是那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之后，北宋沦亡，女词人遭受了国破家亡的双重打击而流落异乡。此时的李清照孤苦伶仃，心绪茫然，寂寞彷徨、满怀愁苦。最能代表她此时心境的是那首著名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新愁、旧愁、国愁、家愁叠在一起的愁。

《武陵春》中的愁绪更为沉重：“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此词作于靖康事变之后，丈夫也去逝多年，词人饮下的人生苦酒，都已化作一腔辛酸的泪水。心中那股太深太重而又难以排解的愁绪，借助双溪中的那只舴艋舟，变成可以捉摸的形象。

唐后主李煜也是一位摹写离愁别绪的圣手。李煜虽然是个帝王，却天生的敏感多情，又带着与生俱来的艺术气质。作为一代帝王他没能在政事上留下闪光点，却在词坛独领风韵。宋太祖赵匡胤对他有个入骨三分的评价：“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岂为吾虏也!”

李煜的词可以分前期和后期，前期的词既有宫廷生活与男欢女爱，也有痛失爱妻的苦思和亡国前的哀愁。后期的词表现的是亡国后的深哀巨怆，和念念不忘的故国往事。

前期的词如《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还有一首《清平乐》是李煜的弟弟李从善入宋被扣久久不归，因思念而作，其中最让人称颂的是这两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后期作品中融入个人生活体验，亡国的屈辱、痛苦、绝望等思想，充斥着亡国之君的凄惋意味，饱含着哀伤、真挚、凄婉、悲怆、深沉的感情，字字滴血、句句含泪，写尽了生命的忧患，故国的悲思，命运的无奈。

李煜的这些作品皆为去国怀乡之忧思、痛如切肤的难眠随想；其点睛之句比比皆是，如“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些词句深刻而生动地写出了人生悲欢离合之情。

李煜的《虞美人》是亡国之悲的代表作。此词开首即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显示出物是人非的感伤以及人生无常的悲哀，词末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则将个人的亡国之痛升华为一种普天下人共有的对美好事物消逝而又无能为力的人生之悲。

还有一位特立独行的词人，那就是柳永。说他特立独行，是因为他的经历与创作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位词人都不同。柳永年少就很有才华，填的一手好词，但是，他却屡不及第，因此填了一首《鹤冲天》。后来，终于中了科举，不曾想他的《鹤冲天》中“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句惹恼了宋仁宗，这位皇帝借题发挥道：“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就此断了柳永的仕途。仕途已绝的柳永便索性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从此无所顾忌地纵游青楼酒巷，致力于俗词俚曲的创作。南宋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记有“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

柳永的《雨霖铃》，是抒写离情别绪的千古名篇。词曰：“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全词围绕“伤离别”而构思。先写离别之前的环境，次写离别时刻的情态，再写别后的心理想象。这首词的情调因写真情实感而显得太伤感、太低沉，但却将词人抑郁的心情和失去爱情的痛苦，刻划的极为生动。早在宋代，就有记载说，以此词的缠绵悱恻、深沉婉约，“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古往今来，有离别之苦的人们在读到这首《雨霖铃》都会产生强烈的共鸣。

古人已乘黄鹤去，他们留下的那些妙词佳句总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适时应景地扣动离人的心弦。虽然在现代社会，有电话，有网络，地球也只是一个小村庄，真正做到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但是，人类的情感体验却并没有因此而淡薄，形体的极大自由也使心灵获得了更大的空间。古代诗人词家所创作的形形色色的赠别诗词，更会对人类情感体验起到启发、触发、增发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