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七辑、数风流人物‖ 七、诗佛王维

七、诗佛王维

在唐代诗人中，王维绝对是一朵奇葩。王维信佛，他的名与字就出自于一本叫做《维摩诘经》的佛教经典。唐代时，《维摩诘经》在士大夫中广为流传，影响仅次于《金刚经》。用一本经典经书名作为自己的名和字，似乎是当时的时尚。但是，深究一下，这里面就有奇异之处了。“维摩诘”是梵语的音译，意思是没有污垢。拆开来，“维”的意思是没有，“摩诘”的意思是污垢，那么，王维就是名“没有”，字“污垢”，总让人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作为一个大师级的人物，何以如此会在取名字上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呢？再思之，幡然悟到，此乃着相了。

王维取的名和字，是颇有禅机的。“维”的意思是没有，在佛学中，没有即是空，即是虚，即是无。只有做到虚、空、无，才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禅机。王维取维之名，其意是在参禅，盼顿悟。而王维所处的年代，是唐王朝的一个动乱年代，王维虽有一颗参禅的佛心，仍然在浊世中折腾，却没有真正出世，也许，他取其字为摩诘，就是悟到：入世即有污垢，即成浊物。

名与字的奇异只是小奇，王维最大的奇葩之处是他的人生与他的艺术反差之大令人咋舌。王维的山水诗因清幽淡远空寂超旷而传诵千古，王维的山水画自然平淡，平和清疏，从中传递出的诗意禅境，实为历代理论家们推崇备至。十七岁时，王维就写出了名烁千古的诗篇《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足见王维的才情惊艳绝伦。

然而，翻看王维的人生轨迹，却发现，王维汲汲于仕途，营营于官职，即便有时隐于山川，也是为了更好的进取于庙堂。

据《集异记》记载：“王维右丞，年末弱冠，文章得名。性娴音律，妙能琵琶，游历诸贵之间，尤为岐王之所眷重。”这个记载，从王维的诗作中也可以得到印证：王维集中有《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等诗，可知在长安确曾从岐王游宴。所谓“游历诸贵之间”，在现代社会就是奔走于权贵门下，其目的不言自明。果然，王维21岁考中状元就是走了权贵之路。

当时有一人名叫张九皋，走通了公主的后门，内定为解头，（就是乡试第一名，又叫解元）。王维也将在同场应试，便同岐王商量，希望得到歧王推荐。歧王的权势比不上公主，但又赏识王维的才华，便心生一计，叫王维准备十首最得意的诗作和一支熟悉的曲子。一日，岐王让王维穿上锦绣衣服，带着琵琶，同到公主第宅，为公主奉宴。王维年轻貌美，风流倜傥，非常惹人注目，公主见后便问：“这是何人呀？”岐王回答说：“是个懂音乐的。”便让王维给公主独奏新曲。王维弹抚琵琶，声调哀切，满座为之动容。公主问王维：“这是什么曲子？”王维起身答道：“是《郁轮袍》。”公主甚感惊奇。趁公主高兴之际，岐王说道：“此人不只长于音律，词学更佳。”公主倍感惊异，问王维是否有写就之诗，王维从怀中拿出数卷诗献上。公主看过之后，惊叹不已，说：“这都是我所诵习过的，从前以为是古人之作，原来就是你写的！”于是让王维更衣，不作伶人看，而升于客人之列。岐王见时机成熟，便说：“若教京兆府今年能以此人为解头，诚为国家的荣光。”公主说：“那为什么不教他去应举？”岐王说：“听说解头不是已内定张九皋了吗？”公主笑道：“那是因为张九皋托人求情，哪是要给他。”随即回头对王维说：“你要取解头的话，我当全力荐你。”就这样，公主又改荐王维，王维遂一举登第。

虽然王维的才华应该足以蟾宫折桂，但通过后门及第与凭自己的才华而考取功名，在精神层面上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样的。

王维21岁中了状元，被授予大乐丞的官，这虽然不过是宫中掌管歌舞乐事的乐官，但总算踏上了仕途。不久，他擅自令伶人跳《黄狮子》，此舞“非天子不舞”，是皇帝祭祀时用的。王维严重“越格”，因而被贬，谪为济州司仓参军，也就是管仓库的头儿。王维在济州干了四年多，作为一个状元郎，又有兼济天下之心的才子，却做一个九品小官，为五斗米折腰四年多，的确是郁闷。这时候，诗人裴耀卿任济州刺史，与王维是同乡。虽然两人官职相差悬殊，但都是诗人，自然少不了应酬唱合，必然有一些共同语言。可惜裴耀卿很快就调赴宣州任职，王维甚感惋惜之余，知道自己在此难有出头之日，便于第二年春天辞去了司仓参军之职，离开济州，前往京城。王维离开济州后，在淇上住了二年，到长安又闲居了几年。这期间，王维开始从大荐福寺道光禅师习禅。此时诗人孟浩然应试落第后滞留长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王维与孟浩然相交甚深，孟浩然离开长安返回襄阳时，王维作诗送别，诗云
4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y“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

王维虽然劝孟浩然归旧庐隐居，但他自己的求仕之心并未死灭。此时，名臣张九龄执政，王维即赴洛阳，献诗中书令张九龄，希求汲引，随后便隐居嵩山。嵩山地近东都洛阳，隐于此正可待机而出。果然，此举效果显著，次年他便因张九龄提携，官拜右拾遗，两年后又为监察御史，其间还奉命赴西河节度使府慰问将士。

40岁时，王维迁殿中传御史，此后或隐或仕，先后任左补阙、库部郎中等职。50岁时王维丁母忧，离朝屏居辋川，服满后，又做了几年文部郎中。这些年，王维在仕途上出仕入仕，几经周折，虽总不甚得意，却也没什么大波澜。然而，一场几乎灭顶的风波不期而遇。

天宝十五年，唐朝发生了安史之乱，叛军破潼关、陷长安，玄宗仓皇逃往四川，王维没来得及逃走而被俘。王维吃药取痢，假称患病，想逃避麻烦，但是，他的诗名很大，安禄山派人将他迎到洛阳，拘于菩提寺，不管他答应不答应，硬委之以伪职。无奈之中，王维当了安禄山的给事中。一次，安禄山宴其部下于凝碧宫，王维强颜欢笑，暗中作了一首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第二年，唐军相继收复长安、洛阳，王维与其他降贼之官，均被收系狱中。按照律法，这些人都当死。这时候，有人献出王维的那首《凝碧池》，证明王维的心依旧追随唐王朝，而王维的弟弟王缙已处高位，他请求削己官职以赎王维死罪，唐肃宗特此原谅了他，仅降职为太子中允。此后，王维的仕途仍然象以往一样，虽有升迁，却无惊喜，高高低低的都是闲官，直到60岁，王维转任尚书右丞，这是他一生所任官职中最高的官阶，大约四品，这也是王维最后所任之职，只任了一年，第二年七月便去世了，所以后世称他为王右丞。

纵观王维的一生，始终过着一种随俗浮沉，恋栈怀禄，半官半隐的生活。王维诗集中那些歌功颂德的应制诗、阿谀奉承的唱和诗正说明了这一点。王维的隐居之所，都离长安、洛阳不远。古代通讯、交通均不发达，只有距离近了，才能了解朝廷的动向，才能与达官贵人保持来往，才有机会上位。这不禁让人想起早于王维二百多年的孔稚珪所写的《北山移文》，文中讥北山隐士周颙“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与王维的隐居何其相似乃尔。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王维虽然出身于名门望族，但其父早逝，家道中落，属于门第孤寒的士子，他除了走仕途当官外，别无谋生手段。当了官，才能衣食无忧，才能在辋川等地置下别业，过上悠闲的生活。

王维从小在母亲的影响下礼佛信佛，自觉地学佛习禅是在成人以后了。王维学佛，肯定不像出家人那样四大皆空，因为他的仕途到死也未中断就是明证，但他也不会象白居易那样一边诵经拜佛，一边左手搂着“杨柳腰”小蛮，右手抱着“樱桃口”樊素，他是高蹈的才情与无奈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冲突，只好借禅学释放自己的才情。王维《叹白发》中的诗句：“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便表达了这种无奈。

据《旧唐书》记载：“在京师，长斋，不衣文采，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惟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颂为事。”此时的王维俨然是一僧侣。

但是，王维不是皓首穷经的僧侣，而是才情无俦的诗佛。

因此，他才能从大处落笔，面对襄阳一带的壮丽山川，写出气势雄浑，意境空阔的千古名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因此，他才能在作侍御史出使榆林边塞之地时，写出千古传唱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因此，他才能在诗中写出画境的灵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因此，他才能在辋川别业中行迹无拘、遂心任意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