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七辑、数风流人物‖ 六、雄魂李清照

六、雄魂李清照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上面两首诗词，一首是《夏日绝句》，一首是《醉花阴》，两首放在一起，风格的对比十分明显，前一首是豪放派的经典，后一首则是婉约派的代表作，很难想象这是出自同一位女性之手。但是，创造这样一个奇迹的确实是一位女词人，她就是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的李清照。

纵观中国词坛，能把豪放派和婉约派这两种绝然不同的词风汇聚于一身，且都达到绝顶高度的人，唯李清照一人。

为什么一个“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女子亦能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确实值得我们一究其奥秘。

一般人对于李清照豪放词风的理解只限于《夏日绝句》，实际上，李清照并不是一时灵感突发，偶尔写下这一首绝句，她在对社会、时局有所感悟时，总会笔走龙蛇，迸发雷声。

宋代的人比较喜欢议论前朝的事，特别对唐朝的事更是情有独钟。“安史之乱”是唐朝的一件大事，后人多有评论。与李清照同时的“苏门四学士”之一张文潜写了一首著名的《读中兴颂碑》诗，并请大书法家颜真卿书刻于壁。当时尚青春年少的李清照读了以后，当即写出了令人拍案叫绝的和诗《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两首。其中一首道：“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俸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稿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李清照的和诗笔势纵横地评议兴废，总结唐代“安史之乱”前后兴败盛衰的历史教训，借嘲讽唐明皇，告诫宋朝统治者。

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女，对国家社稷能表达出如此深刻的关注和忧虑，不能不令世人刮目。因此，宋代周煇的《清波杂志》认为，这两首和诗“以妇人而厕众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明代陈宏绪的《寒夜录》评此两诗：“奇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

1133年宋高宗想派人去金国探视一下被掳的徽、钦二帝，顺便打探有无求和的可能。一时满朝文武无人敢应命，唯大臣韩肖胄自告奋勇，愿冒险一去。李清照闻此事十分激动，满腹愁绪顿化豪情，便作古、律诗各一章相赠：“原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面对沦陷的家乡，李清照难以抑制内心的忧愤，她以沉痛悲愤的心情写道：“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闾阎嫠妇亦何知，沥血投书干记室。”“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诗中对祖国河山的深厚感情溢于言表：“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李清照在《打马赋》中以豪迈之气唱出了激越昂扬的诗句：“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面对破家之灾，亡国之痛，李清照说：“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佚句》）面对南宋小朝廷的软弱无能，一味逃跑，李清照说：“南游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佚句》）在李清照的《漱玉集》中，有一首《渔家傲》，题作“记梦”，是集中唯一的另类作品：“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首词气势磅礴、豪迈，具有明显的豪放派风格。黄了翁在《蓼园诗话》中评道：“此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然大雄，无一豪钗粉气”。梁启超评为：“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可谓一语中的，道破天机。

从李清照的这些豪放派诗词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李清照的“阳刚”特征显现在关注朝廷、关注国事、具有灼热爱国情怀的女性精神世界上。李清照此类作品的创作基本上都有着不同寻常的背景，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特别是那首著名的《夏日绝句》，有着极不平常的故事。那一年，宋朝被金人所败，都城汴京被攻破，徽、钦二帝被掳走，赵宋王朝匆匆南逃，李清照的一家也开始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不久，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被任命为建康知府，对家族而言，这本是好事，但是，却演变成了一件既是国耻又蒙家羞的事。一天深夜，城里发生叛乱，身为地方长官的赵明诚不是身先士卒指挥戡乱，而是偷偷用绳子缒城逃走。事定之后，赵明诚被朝廷撤职，两人又开始了沿长江向江西方向逃难流亡。当行至乌江镇时，李清照得知这就是当年项羽兵败自刎之处，一直压抑的胸襟不由地掀起了巨澜，面对浩浩江面，吟出了《夏日绝句》这首千古绝唱。赵明诚听着这一字一句的金石之声，面有愧色，心中泛起深深的自责。

一个“人比黄花瘦”的柔弱女子，世所公认的婉约派词宗，为什么胸中能爆发出如此气势磅礴的阳刚之气？如果我们从宏观的角度去观察李清照的整个人生，就可以看到这么几个原因：

一、家庭因素。

对李清照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其父李格非。李格非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他是一个博览群书的文人，而最为时人所推崇的是文学。据《宋史》记载，李格非除了“以文学受之于苏轼”之外，与苏门的黄庭坚、张耒、陈师道等人都有文学往来。李格非为人孤高耿介，宋代的科举是士大夫唯一的进身之阶，李格非却不屑于此。

《宋史》本传记载他“俊警异甚，有司方以诗赋取士，格非独用意经学，著《礼记说》至数十万言，遂登进士第。”李格非个性正派、嫉恶如仇，史载：“有道士说人在祸福或中，出必乘车，氓俗信惑。格非遇之途，叱左右取车中道士来，穷治其奸，杖而出渚境。”李格非的文风和为人处世观自然影响到李清照，形成她刻意学习、好清议、评论国家的性格和对真善美的追求。李清照在咏花词中常借梅花、桂花以自况，如《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中的“此花不与群花比”表现了她那不同流俗的清高的品德。《宋史》中记录：李格非“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文。”由此可知李清照的母亲是王拱辰的孙女，文化素养较高，颇有文名。王拱辰是宋代最年青的状元之一，十九岁时就考取了进士第一，不仅博学，而且敢于直言，翰林任职先后十五年，在海内很有才名。

李清照的夫家亦是充满文化氛围。她的公公赵挺之是一位丞相，也有文名；她的丈夫赵明诚，是一位金石学家，从小就喜欢访求前代金石刻辞。嫁与赵明诚之后，两人才情匹配，夫妇擅友人之胜。

李清照出身并生活于这样的书香门第，这对于她文学素质的培育和个性心理的形成都是有很大影响。

二、文化背景。

文化背景对一个人的心理个性的形成有着非常大的影响。李清照的家族处于齐鲁文化所在地，李清照在《上枢密韩公、兵部尚书相公》一诗中说：“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诗，犹记人挥汗成雨。”稷下是战国时期齐国的文化核心，稷下学宫是世界上第一所由官方举办、私家主持的高等学府，曾容纳了当时“诸子百家”中的几乎各个学派，汇集了天下贤士多达千人左右。李清照为先人在齐鲁文化背景下所获得成绩和声誉以及自己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成长而觉得骄傲。

齐鲁文化的代表是儒家学说，儒家思想陶冶着李清照的成长，儒家积极入世的进取精神塑造了李清照心理个性中乐观好强，关怀国家政治命运的一面。因此，李清照能在诗作中讥笑挖苦天子，“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也能在爱情生活中大胆地说一些炽热、率真的情话，依照自己的性情去生活；更能在流离失所、避乱江南的暮年时代，始终坚持一种踊跃进取的人生立场。

三、时代特点。

时代影响着个人的命运，个人命运的总和又造就时代的走向。李清照所处的时代在北宋和南宋两朝交替之间。北宋是较为开放的时代，文化人敢于谈论政治，学术界疑古思潮风行，文学流派众多，对女性的思想约束也相对松弛。少女时代的李清照便生活在这样一个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里。随着北宋对辽、西夏、女真的侵略让步投降，终于在金兵攻破东京，俘虏徽宗、钦宗之后结束了北宋王朝的统治，朝廷南迁，南宋开始登上历史舞台，社会处在纷乱动荡之中。李清照在乱中颠沛流离，家破夫亡，直到晚年都还流浪不定。动乱的时代给李清照带来的宏大的痛苦悲愁，同时也激发了她强烈的爱国主义热忱，从而在她的作品中屡屡出现对侵略者和投降者的谴责和讥嘲，对光复大好江山的强烈愿望，充分展现了她个性中“阳刚”的一面。

南宋初年，临安的深秋，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一位年迈的妇人，在满地落叶黄花中蹒跚而行。良久，一首浓缩了她一生痛楚悲愁的《声声慢》吟出了她的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她就是学富五车，词动京华，到头来却落得个报国无门，情无所托的黄花般瘦弱女子李清照。这首词扣人心弦，痛入骨髓，大气包举，别无枝蔓，历代词家赞为千古绝调，无人能及。当我们穿过历史的烟尘咀嚼她的这首《声声慢》时，蓦然感受到这首词的宏大、厚重、纯正、沉凝，一个婉约派词人再凄惨忧愁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只有以顽强、豪健、飘逸为性格底蕴的人，凄凉悲愁到极致，才能写出这样的大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