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辑、数风流人物

九、哭笑朱耷

 

看到八大山人的个性签名,我不禁想起了一位美术爱好者问我的问题,他问道:唐宋八大家是哪八位?八大山人又是哪八位呢?他的这个问题生生地把我撞到了半空中,愣了好一会儿才落到地面。我定了定神回答他:唐宋八大家是唐宋时期八大散文作家的合称,八大山人却不是八个人,而是一个人,他的原名叫朱由桵,据说出生时耳朵特别大,父母因此给他取了乳名“耷子”,后来索性就叫朱耷。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后裔,明代灭亡后,为了保全性命,出家当了和尚,改名道朗。他是一位传奇书画家,清初四画僧之一。他一生字、号、别号极多,六十岁时给自己取了一个号,叫“八大山人”,以后题诗作画都署这个名,上下连写,看起来既象“哭之”,又象“笑之”,借以寄托他国破家亡之后哭笑皆非的痛苦心情。

 

我的详细解释,使这位书画爱好者恍然大悟。我为什么说起朱耷能够如数家珍,是因为我特别喜欢朱耷,也就是八大山人,年轻学画时还无数次临摹过他的作品。朱耷本是享受荣华富贵的王孙,却成为仙风道骨的画家,对朱耷的家族来说是一个悲剧,对民族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价值的回归。

 

就作品中蕴含着亡国情思这个角度而言,历史上有一人和八大山人很相似,那就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以鲜明的形象,炽烈的感情,借花月春风,抒写他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恨,并把亡国之痛提升为人生的悲感,使他词中的思想力度和情感深度达到极高境界。八大山人是一位充满孤高悲愤气质的艺术家,国破家亡是他一生的深悲剧痛,故而他的画中流露出愤懑和郁结的不平之气,笔墨间包含着忧国的情感。他们两人都因亡国之悲而哭,一个以词哭,一个以画哭。就如《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在该书的序中所说:“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

 

八大山人有一首题画诗说:“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第一句“墨点无多泪点多”,言简意赅地说出了他的绘画艺术特色和所寄寓的思想情感,沿着他所提示的线索,我们就能真正地理解和欣赏这位艺术家的伟大作品。

 

八大山人画山水,多取荒寒萧疏之景,剩山残水,抑塞之情溢于纸表,可谓“山河仍为旧山河”。

 

八大山人的花鸟画最突出特点是“少”,也就是“墨点无多”。少,一是描绘的对象少;二是塑造对象时用笔少。如康熙三十一年所作《花果鸟虫册》,其《涉事》一幅,只画一朵花瓣,总共不过七、八笔便成一幅画。在八大山人那里,每每一条鱼,一只鸟,一只雏鸡,一棵树,一朵花,一个果,甚至一笔不画,只盖一方印章,便都可以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可以说惜墨如金,少到不可再少的程度。而这个“少”里面所包含的情感力度却是无比巨大,形成了“泪点多”。

 

由于八大山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他的特殊身世,尤其是压抑在他胸中没落王孙丧国之痛的巨大悲哀,使他的笔与众不同,他的笔实际上就是他的魂灵化成。他笔下的鹰,睥睨六合,桀骜不驯;他笔下的鸟,单足独立,势不两立;他笔下的荷,离根飘零,身世孤凄;他笔下的树,老干枯枝,树叶凋疏;在他画笔下的风景里,山、光秃秃,树、东倒西歪,荒荒凉凉,枯索冷寂。特别是他所画的禽鸟鱼虫,眼睛不是白眼向天、就是紧闭双目,仿佛告诉观者,世道如此黑暗,真是惨不忍睹,不如抬眼望青天。然而,在他这支笔所勾勒出的荒寂境界中,透出了雄健简朴气势,反映了他孤愤的心境和坚毅的个性。

 

在八大山人的作品中,最能体现他独特风格的是他创作的各种独立不羁的形象,可以举几幅著名画作为例:

 

八大山人的《孤禽图》历来脍炙人口。这幅画着墨不多,却具有神奇的魔力,让人看一眼便会被它触动:整幅画的画面,仅在中下方,画一只黑色的禽鸟,鸟的眼睛一圈一点,眼珠顶着眼圈,一副白眼向天的神情。禽鸟一足立地,一足悬,缩颈,拱背,一副既受欺又不屈,傲兀不群的形态,一股冷漠倔强之气从黑鸟的身姿和眼神里透出,有种横眉冷对大千世界的气势。

 

《眠鸭图》也同样著名,构图与《孤禽图》异曲同工。大片留白,仅在纸的下方画了一只卧着的黑鸭。黑鸭回脖闭目,缩成一团,状如浮出水面的礁石,沉稳而内敛,一副与世无涉,孤傲自守的精神。寥寥数笔逼真地画出了眠鸭绒绒细羽蓬松的质感与立体感。黑鸭四周空无一物,仅在画幅右上方署“己巳闰三月,八大山人画”,钤“八大山人”,“口如扁担”,“八大山人口如扁担”印,通观全幅,书,画,印均安排得恰到好处,不可作丝毫移动或增损,可谓笔墨洗练而神完气足的精彩之作。画此图时,八大山人已值晚年,反清复明无望,年轻时愤世不平的火气渐消,心态日趋平和无争,“眠鸭”似乎正是这种无奈心情的状写。

 

康熙二十一年八大山人曾经画了一幅《古梅图》,树的主干已空心,枯残的老干向上,怒放的新枝横斜,仿佛是要冲出画外,造成一种强烈的冲突与不平衡感;下方缺根少土的虬根裸露于外,上方枝头,绽开花瓣数朵,给人以历经风霜劫后余生之感。画面上,浓淡焦湿的墨,长短疾徐的线条,虽寥寥数笔,却形神兼备。画面保留出近一半的空白给人以一种无限的想象空间,如果不是胸中积蓄着大恨与大爱并寻求释放的人,决不会有如此手笔。

 

八大山人七十八岁时画了一幅《杨柳浴禽图》。此图的构图处理上,以八哥为视觉中心,采取上虚下实的处理手法,而又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即他自己所说的“阴骘阳受”。下部山坡上斜立一块岩石,支撑着横斜的树干。一只八哥站立在树干上,仰头侧立,我们甚至看不到它的眼睛,但能感到它寂寞而倔强的心灵。上部杨柳枝条迎风摇曳,约有十二笔,就占住了整个画面上部的空间,不但表现出杨柳老干新枝的质,也表现了枝条迎风的势。图中柳枝以力透纸背的功力一挥而就,墨气干湿浓淡尽在变化之中。八哥以软毫笔表现,中锋运转,笔笔凝重沉着,生动地刻画出八哥专注剔羽的神形体态。此画笔墨虽简而构图饱满,境界廓大,表现了春风和熙、万物萌动的无限生意。

 

《竹石鸳鸯》是八大山人晚期的代表作,构图取对角倚斜之势,上留天头,下着斜坡,画两鸳鸯依偎于巨石之上;右上危壁兀立,上平下斜,有芙蓉扎根壁上,旁见侧出,偃仰敷荣;实景相对之间留空,恍若有万顷碧波,极目难测。分章布白,巧妙取势,咫尺之间,意象萧远。整幅画作,用笔可谓纵之横之,无不如意,含蓄蕴藉,毫无笔仗锋芒之嫌;用墨则浓、淡、枯、湿、干、焦相互生发,层次丰富,有“墨分五色”之妙。这幅作品完成以后不久,八大山人便与世长辞。而留下的这幅《竹石鸳鸯》,则诠释了“少即是多”的绝妙之处,对清代后来的画家乃至齐白石、张大千的写意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八大山人后期的创作,随着世俗干扰的彻底排除,长期压抑的心灵得到放松,原先绘画中狂怪、生硬的气势有了收敛,笔墨意韵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位经历了家国之痛、阅尽了人生沧桑,从曾经的天潢贵胄到随时都有身家性命之虞的末路王孙,在颠沛流离中遭遇的种种苦劫和世间无常,在这一阶段似乎在书画的挥洒中得到了超越,达到了心境的圆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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