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七辑、数风流人物‖ 十、落魄徐文长

十、落魄徐文长

在中国历史上，若论有着绝世才华，而落魄一生，死后却又为后人顶礼膜拜的艺术家，非徐文长莫属。

齐白石曾写诗：“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诗中的“青藤”就是明代书画大师徐渭，字文长，号青藤老人。齐白石对徐文长心悦诚服，愿为其门下的走狗。无独有偶，历史上还有一个愿意做徐文长门下走狗的人，他叫郑板桥。郑板桥特意刻了一方“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的印章，还说道：“印文是实，走狗尚虚，此心犹觉慊然”，为愿望无法实现而感到万分遗憾。

郑板桥和齐白石异代同心，与其说是对前辈大师的崇敬，不如说是对最高艺术境界的追求和膜拜。这是惺惺惜惺惺，大师敬大师。

但是，就这样一位被人膜拜的大师级人物，观其一生，只能用“落魄人间”这四个字来形容。正如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所说：“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徐文长也和许多大师级的人物一样，自小就是一个神童，他“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书一授数百字，不再目，立诵师听”。九岁就能写文章，十岁的时候，徐文长仿汉赋四大家之一扬雄的《解嘲》作了一篇《释毁》，性格豪放，“指掌之间，万言可就”。

徐文长生在一个趋向衰落的大家族中，他的童年生活很不幸福。徐文长是其父晚年纳婢女为妾而生，出生百日，父亲就去世了，十岁的时候，生母被赶出了家门。虽然嫡母苗夫人将徐文长当作亲骨肉抚养，寄予期望，但是，生母被逐，在他幼小的心灵留下浓厚的阴影。直到二十九岁那年他才得以把生母接回自己家中，垂暮之年，徐文长仍然不能忘怀这件事情。虽然徐文长自幼聪慧，远超常人，但他毕竟是庶出，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心灵一直受到压抑。后来，徐文长在考秀才未取时，给督学官员要求复试的上书中这样写道：“学无效验，遂不信于父兄。而况骨肉煎逼，箕豆相燃，日夜旋顾，惟身与影！”显得很悲愤。聪慧之人本就十分敏感，在如此坎坷的境遇中长成，自然容易养成执拗和偏激的性格，这也许是徐文长日后落魄一生的内因吧。

自幼被视为刘晏、杨修的徐文长，一向颇有些自负自傲，对功名事业充满了向往。对于官宦之家的子弟来说，科举似乎是唯一的出路，然而，徐文长在科举道路上却屡遭挫折。二十岁那年，徐文长结结巴巴地考中了个秀才，此后一次又一次参加乡试，直到四十一岁，考了八次，始终也未能中举。“再试有司，皆以不合规寸，摈斥于时。”这绝不是徐文长的才学不足，恰恰相反，正因为徐文长博览群书，才华横溢，对那些八股文字不屑一顾，再加上个性显露，情感张扬，确实难以写出那些规行矩步、阴沉死板的八股文，屡屡考场折戟也就不难理解了。

徐文长的一生中也有飞扬跳脱的时候。嘉靖三十六年，浙闽总督胡宗宪听说徐文长的才名，邀请他入幕府掌文书，也就是当幕僚。当时胡宗宪总督东南军务，威名盛极一时，帐下幕僚众多，慑于其威名，“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正巧，赶上胡公宗猎得白鹿，要献给皇上，徐文长作《进白鹿表》，《再进白鹿表》、《再进白鹿赐一品俸谢表》等文，受到皇帝的赏识，“上又留心文字，凡俪语奇丽处，皆以御笔点出，别令小臣录为一册”，“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虽然徐文长在胡公宗帐下非常自在，但他毕竟是一名幕僚，主子有需要的时候，还是得无条件地服从。因为胡宗宪与权臣严嵩来往甚密，经常要写一些吹捧严嵩的文字，而徐文长是痛恶严嵩的，他最亲近的友人，同为“越中十子”的沈练就因参劾严嵩而遭到杀害，但是，徐文长不得不代作《贺严公生日启》等文章吹捧奸相严嵩。

当幕僚的日子虽然自在，时间却只有短短的四、五年。嘉靖四十一年，严嵩被免职，胡宗宪受到参劾，并于次年被逮捕至京，徐文长只好离开了总督府。胡宗宪因平倭有功，只受到免职处分，但是，没过几年，胡宗宪受到构陷，再次入狱，死于狱中，他原先的幕僚也有好几人受到牵连。胡宗宪对徐文长有知遇之恩，他的死令徐文长深感痛心，他更担忧自己受到迫害，惶惶不可终日，以至发狂。徐文长先是写了一篇文辞愤激的《自为墓志铭》，而后反复自殺有九次之多，“引巨锥刺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精神几近失常，几近癫狂”。嘉靖四十五年，徐文长在又一次狂病发作中，因怀疑继妻张氏不贞，将她杀死，因此被关入监牢，定为死罪。此时的徐文长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幸亏有徐文长的许多朋友为解救他而四处活动，其中最得力的有同为“越中十子”，状元出身，已是礼部侍郎的诸大绶，还有翰林编修张元忭。在这些朋友的解救下，徐文长坐了七年牢，终于借万历皇帝即位大赦之机获释，这时的徐文长已经五十三岁了。

狱中七年，徐文长倒是没有虚度，他完成了《周易参同契》注释，同时开始揣摩书画艺术。徐文长的艺术生涯刚刚开始。

出狱以后，徐文长在各地游历，“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交结了许多诗画之友。

晚年，徐文长回到家乡山阴，此后，徐文长就再没有离开过山阴。徐文长一生不治产业，一旦有了钱财也是随手散尽，回到家乡后，只得靠卖字画度日。但是，他有一些怪癖，比如他非常厌恶达官贵人，有他不愿见的人来访，便手推柴门大呼：“徐渭不在！”他写字作画也只是为了生活，手头稍为宽裕，便不肯再作。临终前几年，徐文长因患多种疾病，画也不能常作，生活更为贫苦。徐文长的生命终止在七十三岁，死前身边唯有一条狗与之相伴，床上连一铺席子都没有，凄凄惨惨。徐文长的一首《题墨葡萄诗》可以概括他后半生的生活：“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徐文长曾自称“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这其实是文人惯用的手法，即把自己成就最高的一项艺术放在最末的位置，以抬高其它。徐文长放在末位的画，实际成就最高，他是我国大写意画的宗师，影响及于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直至吴昌硕、齐白石，在美术史上有着很高的地位。他最擅长画花卉，用笔放纵，水墨淋漓，气格刚健而风韵妩媚，具有诗一般的抒情性和韵律感。徐文长放在首位的书法，成就便逊于他的绘画。

民间普遍流传着徐文长的故事传说，大都是关于他年轻时如何聪明，后来如何捉弄官宦等等，其中不乏尖刻刁钻之事。这些故事传说基本上都是附会的产物，但是，这些故事传说与徐文长的性格比较相吻合，所以人们愿意相信，如果把这些故事放在李白、杜甫身上，大概就不会有人相信了。

行笔至此，不禁念想，如果，徐文长的人生不是如此坎坷，生活也稍微安定一些的话，也许他的成就更大，创作的作品也更多。再一想，如果不经过这样的磨难，徐文长也就不是徐文长了。冥冥之中，谁又能说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