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七辑、数风流人物‖ 十二、变法齐白石

十二、变法齐白石

1917年，为避匪患而离开家乡湖南湘潭来到北京的齐白石认识了教育部编审兼北京高等师范图画专修科图画教员陈师曾。一位是学贯中西誉满画坛的国画大家，一位尚是“乡下老农”，然而，两位一见如故，引为知己，遂引发了齐白石的“衰年变法”。

当时，齐白石居住在法源寺并挂单琉璃厂南纸店。由于齐白石学八大山人冷逸风格的画不为北京画坛所接受，懂他画的人几乎绝无仅有。齐白石的润格定的极低，一个扇面仅售银币两元，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人来问津，只因“那时物价低廉，勉强还可以维持生计”，但他心中落寞可知。齐白石有诗云：“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

一次，陈师曾去琉璃厂，在南纸店偶见齐白石的篆刻，大为惊奇，萌发了结识之愿，乃寻到法源寺。齐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中记述了这一过程：“我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润格。陈师曾见着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来访我，晤谈之下，即成莫逆。师曾能画大写意花卉，笔致矫健，气派雄伟，在京城很负盛名。我在行箧中取出《借山图卷》，请他鉴定，他说我的画格是高的，但还有不够精湛的地方。我们所见相同，友谊就愈来愈深。”

齐白石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从法源寺搬到龙泉寺，又从龙泉寺搬到石镫庵，都是住的庙产，可谓与佛有缘，却又显示出生活的落寞。齐白石的冷逸画风不被画坛所接受，对于一个职业画家来说，是极为痛苦的事。陈师曾却在“乡下老农”身上看到了自己热烈地向往着而又难于在当时沉闷画坛中找到的可贵品质，故而在与齐白石相识后不久即劝其“自出新意，变通画法”，后又赠诗劝他“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鼓励其自创风格。

齐白石与陈师曾相交之后，便常到陈师曾家，在他家的书室“槐堂”里谈画论世，两人惺惺相惜，所见相同，交谊愈来愈深。齐白石本就自有心事：“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事也。”所以，当“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话，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

慧眼识珠的陈师曾不仅劝告齐白石弃八大一派冷逸画风，学“扬州八怪”、吴昌硕一派，由此始行变法，而且在具体行动上也大力帮助齐白石。关于这一点，陈子庄在《石壶画语录》中曾有生动的描述：“齐白石早年画美人，人称‘齐美人’。陈师曾见后道：‘你天性疏放，笔下出丑相，怎能画美人！应当学大笔写意画，以丑为美。’陈师曾从友人处借得二十幅吴昌硕精品，给齐白石学。”

齐白石学习吴昌硕的作品不是临摹，而是仔细玩味他的笔墨、构图、色彩等，吸收他的概括力强、重点突出、大胆删减、力求精炼的手法。所谓“变法”，就是把高度写实而忽略笔墨自身的独立审美意味向对笔墨因素高度重视的转变，是对“笔墨、构图、色彩”等因素的重视，是从注重琐屑细节的“形似”向突出重点“不似之似”的转变。

民国六年至八年是齐白石“衰年变法”的孕育期和转折点。齐白石要求妻子将他反锁画室之中，终日研习吴昌硕画。三年后，学成出户，因少见阳光，面色惨白。此时，齐白石虽然已经改变了画风，却还未被画坛所认识，唯有陈师曾等极少数人欣赏齐白石改变后的画风。

1922年，日本的两位著名画家，荒木十亩和渡边晨亩，写信给陈师曾，邀请他参加东京府应工艺馆的中日联合会画展览会。陈师曾想到了齐白石，他知道齐白石现在虽然还没被画坛认可，必有一飞冲天的时候，但这需要一个契机，而这个中日联合会画展就是一次很好的契机。于是，陈师曾做了一番策划，他让齐白石画了一批画，由他带到了画展，把价格订得比吴昌硕的画还高。日本人看到齐白石的画大惊，认为十分出色，但看到价格却又沉默不语，觉得价格太高，于是，就有不少日本人径往中国收购。陈师曾得此消息，立即电告国内，将国内所陈列的齐白石画润格均提高二十倍。到了中国的日本人发现齐白石画的价格比展览会上的画还要高，便纷纷返回日本，再到展览会上购买。当时，齐白石的一幅二尺长山水画卖到二百五十元银币。“展览会上的齐画悉为日本人购去，齐白石之名由是大著”。陈师曾还写信告诉齐白石，有法国人在东京，选了陈师曾和齐白石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还有日本人想把两人的作品和生活状况，拍成电影，在东京艺术学院放映。

经过日本展览会之后，外国人到北京买齐白石画的人越来越多。琉璃厂的古董商人也纷纷求购齐白石的画，预备去做投机生意。京城上流社会附庸风雅者则纷纷登门求画，大加赞誉。从此以后，齐白石的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

齐白石的成名，当然缘于他深厚的传统文人画功底和脱俗的逸格高致，这从他的早期作品便可看出。但如果没有陈师曾的大力推举及劝其衰年变法乃至策划宣传，齐白石是难以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民间画家一举成为画坛巨擘。

其实，齐白石的“衰年变法”也是有迹可循的。

早年，齐白石为了维持生计，做了雕花木匠，学雕刻时临摹过各种画谱，尤其是一部《芥子园画传》奠定了他的绘画基础。后来，在二十七岁时，恩师胡沁园发现了齐白石的天赋，便自荐教他绘画，又引荐他拜湘潭名士陈少蕃研习诗文。入而立之年，齐白石开始广泛地探求明清文人画的法门，不教一日闲过。在变法的过程中，齐白石除了学习吴昌硕的技法之外，他又吸收了同辈画家如王梦白、陈半丁、姚茫父，包括陈师曾等诸家之长。最为可贵的是，齐白石在向前贤和时俊借鉴学习的过程中，始终能够坚持以抒发自我的气质与情怀为主调，不为他人精神所奴役，这就是齐白石衰年变法能够成功的底气。

齐白石“衰年变法”要“扫除凡格”，要“远凡胎”，要求“超凡之趣”。齐白石的一幅荷画题诗：“一花一叶扫凡胎，墨海灵光五色开”就表达了他新体会到的笔墨中的乐趣。

齐白石的好友胡佩衡以齐白石画虾为例谈变法前后的变化，说的十分具体：“白石老人60岁以前画虾主要是摹古”，以后则逐年变化，大胆取舍，画虾后腿由10只减至8只，小腿由8只减至6只，后来后腿甚至减至5只，“三番五次的改变，把虾的次要部分的删除和重要特征的夸张，使虾的形象更突出，也感觉到更精彩了”。齐白石自称“余之画虾已经数变，初只略似，一变逼真，再变色分深淡，此三变也”。又说，“余画虾数十年始得其神”。从画虾所悟得不求形似，齐白石还写了首诗：“塘里无鱼虾自奇，也从叶底戏东西。写生我懒求形似，不厌名声到老低”。这种由似向不似的转变，亦如齐白石弟子胡橐所中肯地分析、指出的那样，“老人画虾能有这样高的造诣，光靠熟悉虾的形象还是不够的，主要是更熟悉他所使用的中国画工具——笔、墨、纸的特殊性能”。

我看齐白石，来自民间，也熟悉民间，是最有中国精神、最符合中国人审美的画家。他笔墨大俗大雅，画的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他的画之美一目了然，显而易见，如果像溥心畲那样出身富贵，或者像吴昌硕那样孤守士大夫的高雅，一定不会有他这样的气象。换言之，衰年变法之后的齐白石，契合了那个时代，满足了大多数人的心理。

我的一位朋友藏白石老人画，乃七品芝麻官作不倒翁状。文革中，为避乱，藏画者将题款挖去，然白石老人之神韵悠然纸上。读画尤思前贤，聊题五绝云：“官拜七品微，常怀万民忧。俯仰皆文章，得失存心头。”又题七绝云：“品无高低皆称官，龟有雌雄总姓乌。处世不妨摇根基，行时亦可伸龟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