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二辑：人生如书‖ 四、行走

四、行走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放空自己，放下一切，戴一顶荷叶帽，背上双肩包，自由地行走在路上。

我曾在青城道观听竹，在长江三峡行舟，在塞北草原骑马，在富春江畔濯足，在五台山菩萨顶谈禅，在普陀山潮音洞洗心。不过，三峡行舟已不可再来，因为我当日三峡行舟是在大坝建成之前，只要想想当日行舟的位置是在今天三峡水下两百米处，心中便不寒而栗。

我只是忙碌于世间的一位俗人，每年有这么一次，走走四时的中国，看看多彩的世界，心泉就不会过于浑浊，心弦也不会过于沉重。

行走在路上，和不同的人、不同的景观邂逅，也与更多的人、更多的景观擦肩而过，留下璀璨的，悲伤的，阳光的，忧郁的回忆，又增加了许多探索寻觅的欲望。这些，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行走在路上，每个人都是独行者，注定了与寂寞为伴。记得在一本书上读到这么一段话：世上有一种鸟没有脚，生下来就不停地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一辈子只能着陆一次，那是它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我便想，这世上若真有这种鸟，那它的前世一定是在路上行走的人，纵然托生为鸟，也依然摆脱不了疲命奔走的宿命。

人从哇哇坠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一生行走在路上。出生是这条路的起点，死亡是这条路的终点，所不同的是，每个人的路程长短不一，有的路途遥远，无际无涯，有的短暂简洁，嘎然而止；有的荆棘丛生，哀鸿遍野；有的则一马平川，阳光普照……这就是所谓人生。

给我印象最深的行走是朝圣之旅。在西藏我看到许多朝圣者，在高原的土地上寂寞而虔诚地行走。他们在膝盖上分别捆绑着厚厚的汽车轮胎皮，手上套着用牛皮条固定的厚木板，这是为了完成朝圣过程的必要、简陋而十分有效的装备。朝圣者有的要行走几百里，有的要行走几千里，无论走多远，都是三个基本动作：先是双手合十，十分庄严地站定；然后跪下去，整个身躯扑倒在路面上，双臂尽可能地往前伸，一直伸到不能再伸了为止；接着，用额头在地上磕一下，再将整个身躯往前收，从手掌触及的地方站起来。有时，头磕破了，那血迹便殷红殷红地印在路上。

这些朝圣者，行走在川藏路、青藏路、滇藏路、新藏路，以及各条知名的，不知名的路上，千里迢迢向西藏首府拉萨进发，没有别的奢望和要求，只为了看看心中的布达拉宫，朝拜朝拜心中的神灵，为了这一点念想，他们通常要用一年左右的时间。

他们超越凡胎肉身，把灵魂敬奉于信仰。他们就这样上路，那么决绝，那么坚韧，那么义无反顾。我从这些朝圣者流畅协调的动作，安详肃穆的神态中读到灵魂的寂寞和精神的超然。

在五台山我也看到类似的场景：五台山去菩萨顶的路上，常有朝圣的信徒三步一拜地拜上山。他们目不斜视，每向上走三步，就深深地磕下头去，全不顾眼前走的是干地还是水洼地。旁边不时有人给他们递上水，他们都摆摆手，继续沿着石阶拜下去。

这两处的朝圣者给人的观感有所不同，西藏的朝圣者有着绝决的心志，给人以凄美悲烈的感觉，而五台山的朝圣者则给人平和的感觉，这两者谁能到达宗教信仰的核心，就不是我们这些宗教的旁观者所能臆测。

一个人行走在路上，可以远离尘嚣，享受孤独，还可以拾取可遇而不可求的梦境。我想起一条举世闻名的路和千百年来仍然熠熠发光的梦境，那就是丝绸之路和敦煌。

公元366年，一个叫乐樽的云游和尚沿着古丝绸之路走到了一座叫三危山的石山前，已是傍晚时分，他想找个地方住下来，正当他举首四顾时，突然看到一片奇景：三危山“金光万道，状若千佛”。乐樽和尚，刹那间激动万分，他怔怔地站着，手中的禅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顿时，只有光的流动，色的溢彩，他瞬间顿悟，把禅杖插在地上，庄重地跪下来，朗声发愿，从今以后要广为化缘，使这个地方真正成为一方圣地。和尚发愿完毕，西方光焰顿时暗下来，苍然暮色笼罩了茫茫沙原。

不久，乐樽和尚的第一个洞窟就开工建造成功。不久，又有一个叫法良的禅师也从丝绸之路走来，他在乐樽的窟旁开凿了第二个洞窟。天长日久，新的洞窟一一开凿出来，上自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有的是独筑，有的是合伙，在洞窟中注入了自己的信仰和祝愿。据说，后开之窟，莫有一窟能高过乐樽开凿的第一窟，故名莫高窟。从那以后，经南北朝、隋、唐、五代、宋、西夏、元朝，1000多年间，开凿了许许多多的洞窟，一方伟大的世界文化遗产地也就由此而产生。

行走在路上，于千千万万风景之中去邂逅自己心中期待的风景是很幸运的事。当那一枝花、一棵树、一湾溪水、几声杜鹃让你砰然心动的时候，人生别样的况味便留在心头。如果是一座高高的雪山、一条奔流的大河在你面前展开，与你的心灵相观照，与你的精神共谐振的时候，你的整个人就会攀上一个新的高度，出现一次心灵的超越。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浩叹便是超越心灵的典范。

我曾在《禅画酒言》中说过：一个优秀的画家也应该是一个优秀的旅行者。有位美术评论家十分赞同我的观点，他说：旅行对书画家来说就是深入到艺术创造的源泉中去，走进真山真水中全身心地去看去想，让自己的心灵与自然融为一体，去感悟自然之奥秘与人生之真谛。

的确，当你在大地上行走，并将全身心投入行走之中，你就可以发现每一步都可以回味。听到一片树叶落地就会联想到一棵树与一个生命的全部过程，听到月光里的一声乌啼就会意识到自然与人类命运的联袂，听到鲜花在春风里绽放就会沉醉到阳光与心灵相默的境界中。思想丰富的行走者，可以凭借寂寞的幽旷，与历史对话，携灵魂遨游，接灵感入怀。这时，画家的笔就会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在这种境界下的笔墨自然是轻松而又生机勃发，与宇宙天地和谐如一。

行走在路上，你会无端生出许多感慨，平日里很难领悟的一些东西，忽然变成带点哲理的句子冒了出来。你还会感叹上帝造化的神奇在某个地方和你相遇，在某个时间的深处等你，等你认知，与你倾诉，也和你挥别。我想，之所以会这样，也许是因为一路上风景不同，经历不同，而恰好又有一些时间去思考去品味去咀嚼的缘故吧！

行走在路上，你会遇到无数个十字路口，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一种选择就有一种结果。正因为要选择，就会产生迷茫和困惑。这种迷茫困惑实际上有两种，一种是完全没有方向，真正的迷失；第二种是知道路径，却有着难易的不同，令人一时难以抉择。如果是第一种，那就要停下来，搞清方向，定好目标。引伸到人生的话，就是要停下来好好思考自己想要追求什么，找准自己的方向，然后去努力、去实现。至于第二种，我建议选择难走的那一条，因为难走的路，往往会有与众不同的风景，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走吧，让我们迈开双腿，在路上行走，穿过不同风景。和同道不同道的人，擦肩而过。每一次行走过后，就会盼着下一次行走。

行走，是为了路过的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