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酒事之二:醉翁之意不在酒
欧阳修不经意说了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却道尽了古往今来饮酒的内涵。
酒,是一种特殊的物品,对人类社会而言,它具有润滑剂、黏合剂、催化剂的功能,尤其对于政治更是如此。酒在诞生之日起,就打上了深深的政治烙印。《战国策》记载:“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而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作为一个卓越的国家领导人,大禹尝到酒的美味后,敏锐的洞察力立刻就领悟到其中的政治意义,自觉地禁止自己饮酒。从那以后,酒的物质享受意义就被政治伦理意义所压抑。
在远古时代,社会生产力低下,粮食的生产远远不能满足粮食的需求;而大量的酿酒必然导致大量粮食的浪费,百姓衣食不保,又必然导致社会的动荡不安。因此,统治者就编造一个理由:上天教人酿酒就是为了祭祀之用,只有在祭祀庆典的时候才允许适量饮酒。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粮食的生产得以超过粮食的需求,酒的生产成为可能。具有先尝优势的统治者自然知道酒的厉害,便通过对社会酒事行为严加控制,“以酒成礼”,即借助饮酒活动强化社会尊卑贵贱、等级有序的“礼治”政治秩序。酿酒、饮酒这样一种社会物质文化行为,就呈现出鲜明的政治意识形态化特征。
最早应验大禹的预言的大概是商纣王。《史记·殷本纪》记载:“以酒为池,悬肉为林”。纣王造个酒池可行船,整日里不是美酒就是美色,还时常抱着美女跳进酒池戏饮,玩昏了头,把江山也玩没了。周公灭了商朝之后,吸取了纣王的教训,发布了中国最早的禁酒令《酒诰》,其中规定:“无彝酒”(不可经常喝酒);“饮惟祀”(只有祭祀才可以喝—些酒);“德将无醉”(饮酒要有节制)。
当然,酒对社会并不都是起消极作用。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谓“人和”,是指人的情感作用。“人和”比“天时”、“地利”更重要。这正好给酒提供了“一展身手”的广阔天地,因为酒在收拢人心、联络感情方面有着特殊的功效。
春秋时代,越王勾践率兵伐吴,临出征时在河边列阵誓师,此时有越人献美酒劳师,但美酒不足以酬尽兵卒,勾践便下令将酒倒进河里,军民同饮,士气高昂,遂一举打败吴国,洗雪亡国之耻,成就一代霸业。箪醪劳师成了一段传说,绍兴现在还有一条河叫作“投醪河”。
类似的故事还在发生。战国时代,秦穆公讨伐晋国,来到河边,秦穆公打算犒劳将士,但酒醪却仅有一钟,于是秦穆公将这一钟酒倒入河中,三军饮后,人心大醉,士气大振。西汉时,大将军霍去病收复河西有功,汉武帝赐酒犒劳。酒少兵多,霍去病便下令将御酒倾入一眼井中,与士卒共饮。斯人已去,酒泉之名永留人间。此类故事经岁月的酝酿,便演绎成了壮行酒、祝捷酒。
酒,因为它的特殊功能,成为政治斗争工具,被政治家们玩的炉火纯青,留下了许多经典。
项羽摆下“鸿门宴”,欲擒刘邦。宴席上摆满美酒佳肴,宴席下却暗藏杀机。终因刘邦事先得知内情,暗中运筹,加之项羽犹豫不决,优柔寡断,致使一生中最大的敌人刘邦逃之夭夭,埋下了日后败死的伏线。“鸿门宴”留下一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却与一千二百多年后欧阳修所说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三国时,曹操的“对酒当歌”,其实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里?在其所思,或在其所不思。一场“煮酒论英雄”,把醉翁之意演绎的淋漓尽致。
《三国演义》演义记载:东汉末,曹操挟天子以令诸候,势力浩大;刘备虽为皇叔,却势单力薄,为防曹操谋害,不得不种菜灌园,韬光养晦,伺机而动。即使如此,也很难让生性多疑的曹操放心。一天,青梅熟了,曹操以青梅煮酒,邀刘备共饮。二人相对而坐,开怀畅饮。酒至半酣,曹操借酒大谈天下英雄:“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刘备虚与委蛇,装作胸无大志,随便说了几个人。曹操狂笑着把刘备所说的一一否定,然后单刀直入的说:“当今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被道破心机,大惊失色,吓得连手中的筷子也掉到了地上。正巧突然雷声大作,大雨倾盆,刘备灵机一动,低下身拾起筷子,说是因为醉酒,又加上害怕打雷,才掉了筷子。曹操一见刘备如此不胜酒力和胆小,便消除了对刘备的疑虑。曹操想借酒的豪情撬开对方心中的秘密,刘备则借酒的醉态掩饰自己的政治抱负,两个醉翁虽在饮酒,其意却都不在酒。
宋人叶梦得在《石林诗话》里说道:“晋人多言酒,其意未必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多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疏远世故。”以酒避祸的代表人物是阮籍,也是晋代少数几个得以终其天年的名士。阮籍在政治上本有济世之志,曾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但是,阮籍苦于时运,在司马懿、司马昭父子执政下任官,只好动辄饮酒佯狂。有一次,司马昭想与阮籍结亲,把阮籍的女儿娶进门做世子司马炎的妻子,阮籍不想和司马氏集团扯上太深的关系,但又不可能像当年关羽那样直白:“犬子安配吾之虎女”,万般无奈之下,阮籍只有一连大醉六十天,让说媒的人始终没有提媒的机会。
酒,可以增胆壮威,可以抒愤达氛,可以饰伪避祸;酒,还可以安定权位。以酒安定权位的游戏,做的最出色的要数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这个故事还得从赵匡胤登上皇位说起。
宋代的《赵普传》记载:北征宿营于陈桥驿的六军,商议拥立统兵的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黎明,入白太祖。时太祖醉卧帐中,欠伸徐起,则万众擐甲露刃,喧不可止,或以黄袍加太祖之身”。
从这一记载看,赵匡胤是在醉酒之后糊里糊涂被人拥立的,以致于黄袍加身之际,还是半醉半醒哈欠连天。实际上,改朝换代怎么可能如此儿戏,这一切都是赵匡胤集团早已谋划好的,只是借用了唐末以来骄兵悍将拥立的形式。在这里,酒成为一种道具。酒醉之下,毫不知情,无奈被将士拥立。酒,居然就将赵匡胤纂夺皇位的道德罪恶洗刷得一干二净。
赵匡胤对酒食髓知味,再一次利用酒做道具的时候,更是驾轻就熟。赵匡胤登上皇帝宝座,天下也已基本安定后,越看手下的大将们越是不放心,要杀了他们吧,怕其他人造反,不杀他们吧,他们不定什么时候再来一次陈桥兵变,再来一次皇袍加身!于是赵匡胤就大摆宴席,赐御酒,上佳肴,酒酣之际,赵匡胤试探手下那些大将们,问他们会不会来个别的什么桥兵变,大将们自然说是不敢。赵匡胤便借着酒劲儿,要大将们交出手里的兵权以换高官厚爵!借着酒劲儿,这是整个计谋的关键。如果大将们强烈反对,控制不住局面了,就把责任往酒上面一推——酒可乱心嘛!如果大将们不敢反对,那么,酒酣耳热,其乐融融,且不是皆大欢喜。结果,在推杯交盏之间,解除了大将们的兵权,又不伤君臣和气,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一次完美表演。
近代中国政坛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正剧、闹剧也在不停上演,最著名的演员当属蔡锷。
当年,蔡锷奉调入京,袁世凯委以高职,加以笼络,实际上是被软禁于京城。蔡锷蔡松坡终日无所事事,内心烦闷,便到八大胡同走走,想不到第一次就碰到小凤仙。自此,蔡锷时常到云吉班戏游,沉溺于酒色。左右将蔡锷的行径通报袁世凯,老袁叹道:“松坡果乐此不倦,我也可高枕无忧,但恐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借此过渡,瞒人耳目呢”。袁世凯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蔡锷胸怀大志却深藏不露,最后在小凤仙的帮助下逃离北京,回到云南,奉孙中山之令,当上了护国军总司令,举起了反袁护国的大旗。
酒,在中国数千年来魅力不衰的原因,不仅是带给人们以口欲的满足,而且还具备了很多其他的社会功能,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现代社会,酿酒、饮酒已是名目繁多,品类齐全,到处都能看到酒的身影,尤其在政治领域,酒,依然在兴风作浪。民谣就说:“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才放心”。但是,滥觞于远古的政治酒,在现代社会却难以生发令人回肠荡气的故事,反而散出一股股俗味。是现代社会物质已极大的丰富,不需将一坛酒倒入河里,以至酒在政治的天平上失去了重量,抑或今人胸襟远不及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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