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六辑：镶嵌在唐诗宋词中的图腾‖ 四、杨柳

四、镶嵌在唐诗宋词中的图腾——杨柳

杨柳是唐宋诗词中的一个永恒的图腾。

“杨柳”作为一种特定的物象，在唐诗宋词中经常出现，只不过在不同的语境中有着不同的含义。我们知道，物象不依赖人的存在而存在，也不因人的喜怒哀乐而发生变化。但是，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主观色彩，就会表现出极为丰富的主观情意，这就是意象。当一个意象有了深厚的意涵，并为人们普遍接受，成为一种标志，一种象征的时候，便升华为图腾。

在唐诗宋词中，古人借杨柳表达多种情意，有借杨柳歌咏美好春光，有借杨柳描写女子的美丽形态，还有借杨柳揭示一些生活哲理，更多的是代表了惜别。

杨柳代表惜别这一意象，最早出现在《诗经》里。便是《诗经》《小雅·采薇》中那一句千古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当我出门的时候是春天，杨柳依依飘扬，而回来时已经是雨雪交加的冬天。同一个“我”有“今”、“昔”之分，同一条路，有“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之别，而这一切都在这一“往”一“来”的人生变化中生成。“我”经历了什么？什么人在等“我”？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为什么古人要用杨柳来代表惜别呢？我觉得有这么几重意义：第一重是谐音，“柳”与“留”谐音，也就是挽留，舍不得让走，表达不忍分别之情。第二重有关杨柳的特点，柳树与其他树木相比，其特点是“随地可活”，随手折一枝柳条来插在地上，它也会活起来，最后变成一棵茂盛的柳树。人要离开家乡去远方，就好比树木离开土壤，希望他能够如柳树一样随遇而安，尽快适应新的环境，在他乡也能生活得安适，一切遂愿。所以，折柳送别就成为古代非常普遍的风俗。再进一重有关文化传承，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典籍是四书五经，《诗经》作为五经之一，其深广的文化传承作用毋庸置疑，《诗经》中的“杨柳依依”自然就成为送别诗的源头，由此奠定了送别诗的文化基调。

唐诗宋词中以杨柳意象创作的送别诗多姿多彩，异常丰富。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依依的垂柳，陌生的岸边，清晨的凉风，残缺不全的弯月，柳永集中了足以触动离愁的意象来淋漓尽致地表现无法排遣的愁怀，创造了一个适合千古离别故事发生的场景。

刘禹锡在《杨柳枝词九首》中写到：“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蕴含惜别之意是杨柳意象最本质的艺术特征。古代交通与通讯都很不方便，此一别，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了，今日的生离甚至有可能成为明天的死别，所以古人对分别那么敏感，表现出那么哀痛。

以杨柳表现惜别之意在唐诗宋词中比比皆是，施肩吾的《杂曲歌辞·杨柳枝》写道：“伤见路傍杨柳春，一枝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路傍的杨柳一年复一年被离人攀折，杨柳逢春依旧可以长出新的枝条，尽管还是攀折去年攀折处的杨柳，但已经不是送去年离别的人了。物是人非的感觉，令人更加感伤。

还有身在异乡，回想当年离别之处的诗歌。姜夔《淡黄柳》这样写：“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此时身在异乡，看到路边杨柳翻出嫩绿之色，和家乡的杨柳相同，于是思念家乡，感怀世事，心中涌起强烈的羁旅情愁。又如许浑的《咸阳城西楼晚眺》“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似”字说明此处不是真的汀州，而是想象。那为什么又要想象成汀洲呢？原来，汀洲在南方，而诗人家乡在江南丹阳，他此刻登上咸阳城，举目一望，见山川景色，蒹葭杨柳，居然略类江南。于是笔锋一点，万里之愁，正以思乡为始。

吴文英的《风入松》中有“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楼前”正是“分携”之“路”，触景伤情，这是一层感慨；“分携路”已绿柳成荫，又是一层感慨。诗人楼前远望，感性的触发与联想有了更大的驰骋飞跃空间。“柳”的万缕柔条，在春风中摇荡飘拂，使诗人感觉到它仿佛含有伤离惜别之心。这种随风飘拂的柔条，所唤起的，是绵远纤柔的情意。柳一丝，情一寸；柳千尺，情无穷。诗人不直写自己的情怀心绪，而是以万缕千丝的柳条来象征，则更强烈地衬托出他内心的离情别绪。吴文英的《唐多令》也写到杨柳：“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丝丝垂柳不能系住她的裙带，却牢牢地拴住我的行舟，其意境自出。作者写词时所见之意象是由心中的离思与眼前的秋景汇合而成。怀离心而怕对秋景，因秋景而撩动离心。与恋人欢聚的情事恍然一梦，而自己则仍孤身作客他乡。对此，作者忽生奇想，把这一无可奈何的憾事归咎于眼前的垂柳、责怪它不系住伊人的裙带，而偏偏系住了欲归而不得归的行舟。

还有一种对离别的表述是在更深的层次和更广的层面中展开。如韦庄的《台城》“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杨柳是春天的标志，在春风中摇荡的杨柳，总是给人以欣欣向荣之感，让人想起繁荣兴盛的局面。而如今，台城已经是“万户千门成野草”，而柳色却“依旧烟笼十里堤”。这繁荣茂盛的自然景色和荒芜破败的历史遗迹形成鲜明的对比，其中包含着多少令人悲痛欲绝的生离死别。又如辛弃疾的《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此句是描写暮色苍茫中的景象，这是作者在词结尾处着意运用的重笔，旨在点出南宋朝廷日薄西山的趋势。作者用“斜阳”和“烟柳”来表达自己对国事、对朝廷的担忧之情。为什么辛弃疾看到“烟柳”感受到“断肠”，是因为有千千万万人已经断肠！还有王之涣《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他们利用杨柳这个典型的意象表现的不是个别人的离别之情，而是成千上万西出玉门关，远走他乡的人共有的心声。　　

当然，杨柳在唐诗宋词中表现的也不都是悲切离别之情，还有很多美好欢快的画面。贺知章的《咏柳》可以说是借杨柳来歌咏美好春光的代表之作，“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像碧玉一样梳妆成的高高柳树，千丝万缕的柳枝都垂下了绿色的丝条。不知道这细细的柳叶是谁裁剪出来的，乍暖还寒的二月春风恰似剪刀。这里借写柳条的美好姿态来赞美春天的神奇，无形的不可捉摸的春风被诗人用“似剪刀”形象地描写出来，春风一吹，就能梳理出千万条嫩绿的柳条，春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绿色的生机。陆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两句诗信手拈来，却又出人意表；用语浅近，却又含意丰富。陆游借用杨柳这个意象，描写出难以言状的美妙的山村自然风光，更深层的意义在于揭示了一个道理：面对困难险阻，我们不要畏惧，不要退缩，只要我们勇于开拓、永不言败，那么我们总会到达充满光明与希望的崭新境界。杜甫的《绝句四首》：“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此句描写草堂周围多柳，新绿的柳枝上有成对黄鹂在欢唱，一派愉悦景象。

杨柳意象的内涵还有很多，很难一一道尽。总而言之，杨柳意象最本质的艺术特征是蕴含惜别之意，除却这个意蕴，还有代表明媚的春光，象征美好的爱情，对时间的伤逝，对生活的体会等等内涵。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杨柳意象好比一坛埋藏在地下的陈年美酒，我们越是细细品味就会越觉得有味道。所以，杨柳这个意象图腾还是值得我们去深入探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