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七辑：数风流人物‖ 二、英雄辛弃疾

二、英雄辛弃疾

醉听残钟，孤寂与伤痛交织的暗夜里，伴着天上一轮寒月，你凝伫成一尊雕像，头戴儒巾，身披战袍，仗剑挺立，目视远方，遥想千年往事。宝剑尚未出鞘，沙场上的腥风冷雨掠过你洁白胜雪的衣袍，竟是彻骨寒。

长剑在腰、烈酒在口、书笔在手。当父辈携你“登高望远，指画山河”，讲述“靖康之耻”，你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值中原抗金烽火燎原势起，你“鸠众二千”，投身抗金义军，“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趟过凝霜的落叶，荡开冷月的微光，空中弥漫着冷峻的杀气和战袍凌风的碎响。南归途中，惊闻叛将逞凶，你马踏金营，足踹坚垒，怒擒敌酋，“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壮声英概，儒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英雄归来，临安府万人空巷，欢声雷动。

已是三更时分，明月君临的府邸，窗外的寒梅还在傲然开放，枝头残雪尚未消融，你挥毫疾书《美芹十论》，力主抗击金兵，收复失地。然而，光复故国的伟大志向久久得不到响应，回想当初“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却见冷月的清辉，将一束幽幽的光，投在室内的画屏上，诡异而凄凉。“记他年帷幄，须依日月，只今剑履，快上星辰”，“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惜英雄无用武之地，再不能执戈横槊、跃马疆场，只能在梦中率军北伐，实现收复河山的壮志夙愿。梦醉，鬓生白发，梦醒，一腔悲凉。虽“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胡未灭，鬓先秋”，满腹经纶难施展，只留下一世的心伤。

一支长笛，横在唇边，无法排遣满怀愁绪。“长夜笛，莫吹裂！”没有天光的夜晚，咀嚼断肠难平的往事。人间无知己，谁人又能懂呢？

却有天下之约相邀，国士陈亮跋涉800余里纵马踏雪而来。陈亮“生而目光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论议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陈亮与你神交已久，惺惺相惜。久别相逢，不禁感慨万分，两个目光炯炯的男子，在风雪中纵论天下，筹谋北伐。“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陈亮）两人瓢泉共酌，鹅湖同游，长歌相答，极论世事，为金瓯残缺而痛心疾首，“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且盟誓为光复故国奋斗不止，“看试手，补天裂。”一场鹅湖会，纵论十昼夜。

陈亮终须离去，你觉得话还没说完，便骑马疾追，却被风雪所阻。半夜酒醒，听邻人吹笛，悲不堪闻，于是，在长笛悲歌的大雪夜晚，你写就一阙《贺新郎》：“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箫瑟。∥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陈亮和你灵犀相通，人虽离去，心还在鹅湖。收到你的《贺新郎》，便步韵和词一阙，词曰：“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二人互和，传为文坛佳话，你因此写出了千古不朽之作《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国士之谊，映照千古。

你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然而，你所处的时代是个“东南妩媚，雌了男儿”的时代，是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的世道，何人会问：“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而你，却是一位纯阳至刚的男人，“男儿到死心如铁”，你以阳刚之气，让南宋苍白的面孔多了点血色。云岭苍苍，山高水长，英雄失意，功业难成，唯有将一腔愤懑寄之与词。透过铁马金戈、狼烟烽火，一个不朽的灵魂在剑骨词魂中雄起，在剑胆词情里永生！那潇洒俊逸之气，那傲骨刺天的情怀，在诗匣词囊中和着美酒沉醉。“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曾无数次于醉梦的最深处安慰自己，或许，你寻到了最好的归宿。酒醉后，喋血的心，面对着凄丽的冷月，你唯有把赤血精魂与浩然正气尽数化做一阕阕洪钟大吕般的英雄悲歌，为你的铁血性格涂上一抹悲壮的色彩。

你在屡遭罢免，壮志难酬的情况下，不肯归隐，不愿抛弃国事，而是忍耐、等待：“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你幻想着奔赴沙场，收拾残破河山：“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你以抗金、恢复为己任，时刻鞭策自己与朋友:“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面对投降派对抗金事业的干扰破坏，你怒斥：“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你在迟暮之年再度被起用，出任镇江知府。目睹前线的烽火，你老当益壮，豪气冲天，预制军服，招募兵丁，操练军马，准备北伐，犹有当年的雄才大略。登上北固山，你脱口而出：“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只可惜，壮志难酬成了你心中最大的遗憾。

你的词中，处处表露着对“整顿乾坤终有时”的执着追求和“倚天万里须长剑”的报国豪情，更充斥着“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壮志难酬的悲慨。“大声鞺鞳，小声铿锵；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豪放是你词作的主旋律。没有你伟岸的身影，南宋的山河将会更加萎靡，没有你豪放的词作，整个两宋词坛都会黯然失色。

词人刘过写道：“书生不愿黄金印，十万提兵去战场。只欲稼轩一题品，春风侠骨死犹香”，这就是你，一个虎啸风生、气宇轩昂的英雄——辛弃疾。